王清阳那句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话,如同最终判决,沉沉地砸在王建国和李素芬的心上。
棋局…开始了… 我和‘哭宝宝’…都是…棋子…
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瞬间吞噬了这对父母心中刚刚燃起的、因儿子苏醒而产生的微弱喜悦。
棋子?谁的棋子?那位“白哥哥”?还是其他更恐怖的存在?儿子这双刚刚展现出匪夷所思力量的金瞳,难道并非祝福,而是更深沉命运的序章?那铁盒里的“哭宝宝”,又将是怎样的灾厄?
王建国看着儿子那双恢复黑白、却似乎洞察了太多秘密而显得异常疲惫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远超他理解和掌控范围的、庞大而冰冷的命运漩涡。他和妻子,甚至他们的孩子,都只是这漩涡中微不足道的、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李素芬更是承受不住这接连的打击,捂着嘴无声地流泪,身体微微发抖。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这一夜,无人能眠。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老吴家被贴了封条,老吴媳妇住院后一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医生说受到了极度惊吓,精神可能永久受损。老吴本人则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胡同里的邻居们对此讳莫如深,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看向王建国家的眼神却更加复杂,恐惧中掺杂着敬畏、猜忌和疏远。
厂里和街道的人又来了几次,询问那天的情况,语气依旧严肃,但似乎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加上“不明气体泄漏”的说法勉强能解释通,最终也只能加强“破除封建迷信”的宣传,不了了之。但王建国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监视感并未完全消失。
刘干事没有再直接出现,但王建国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他和他的家,已经被标记了。
最大的变化来自王清阳。
那次金瞳强行觉醒、耗尽力量后,他昏睡了整整两天才彻底清醒。醒来后,他身体依旧虚弱,但那双眼睛却似乎真的“不同”了。
以往的“阴瞳”是被动地接收那些诡秘的景象,常常让他困惑、恐惧。而现在,他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模糊的“掌控力”。他依旧能看到那些东西,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被吓到,也不会再不受控制地随口说出骇人之语。
他能更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游魂无害,哪些气息危险。甚至偶尔,当他集中精神时,能勉强“命令”那些最弱小的、并无恶意的游魂稍稍远离。
这种变化让王建国和李素芬稍感安慰,至少儿子不再那么容易因“胡言乱语”而惹祸。但他们心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这种“掌控力”的背后,是那深不可测的“仙缘”和“棋局”的阴影。而且,儿子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沉默和内敛,常常一个人望着某处出神,黑亮的眼睛里藏着远超年龄的心事。
那个被藏在酸菜缸里的铁盒,成了王家最大的心病。
王建国尝试过几次想处理掉它。他曾在深夜偷偷将其带到郊外荒山,想挖深坑埋掉,但铁盒一离开酸菜缸的隔绝,那股阴寒怨毒的气息就开始弥漫,引来野狗凄厉的狂吠和夜枭不祥的啼叫,吓得他只能赶紧又抱回来。他也试过用张老道册子上记载的最简单的封印符咒贴在缸上,效果微乎其微。
那铁盒就像一块无比沉重的磁石,牢牢吸附在王家的命运里,甩不脱,扔不掉。王清阳偶尔会看着酸菜缸的方向,小声说“哭宝宝今天很安静”或者“哭宝宝又饿了”,每一次都让王建国夫妇心惊肉跳。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煎熬的状态下一天天流逝。王建国更加拼命地工作,试图用疲惫麻痹自己。李素芬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照顾儿子身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王清阳逐渐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
送他去学校,成了王建国夫妇又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们生怕儿子在学校里看到什么,说出什么,或者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王建国再三叮嘱儿子,在学校一定要“正常”,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来,回家告诉爹娘。
王清阳乖巧地点头答应。他确实做到了。在学校里,他表现得甚至比普通孩子更加安静、内向,成绩不好不坏,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老师们只觉得这孩子性格孤僻,身体似乎也不太好,并未多想。
但只有王建国和李素芬知道,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小脸总是格外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他需要在自己周围构建一层无形的“屏障”,来过滤和抵抗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涌入的、常人无法感知的信息洪流。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巨大的消耗。
偶尔,他也会低声告诉父母,学校操场的某个角落总有个“找不到皮球的小哥哥”在哭,或者哪个老师的背上“趴着一个叹气的老奶奶”。每一次,都让王建国夫妇捏一把冷汗,只能反复叮嘱他“别看,别管”。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八年。
八年里,王建国也曾不死心地试图寻找过张老道,寻找过那神秘的白胡堂,甚至托人打听过南方的傩师和北方的老萨满,但都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张老道和白胡堂守堂人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本泛黄的小册子和一根日益黯淡的灵须。
曾经的“十年之约”已经过去了八年,剩下的两年,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们,短暂的平静可能只是风暴的前奏。
王清阳十一岁了。虽然依旧瘦弱,但眉眼长开了些,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和父亲的坚毅轮廓,只是脸色总是缺乏血色,眼神过于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他学会了更好地隐藏自己,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有些体弱、性格内向的普通少年。
只有回到家里,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会偶尔卸下那层疲惫的伪装,露出属于孩子的些许情绪。他会看着窗外飞过的小鸟出神,会摩挲着那根已经变得几乎完全普通的灵须(上面的仙家气息几乎散尽了),也会在听到父母说起厂里趣事时,露出浅浅的笑容。
但这份短暂的温馨,很快被打破了。
这是一个周末的傍晚,王建国下班回来,脸色比平时更加凝重。
“怎么了?厂里有事?”李素芬关切地问。
王建国摇摇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不是厂里…是胡同里…老孙家…还记得吗?他那个小孙子,就是当年差点没了那个…”
李素芬点点头,心有余悸。那孩子后来救活了,但身体一直很弱。
“那孩子…前天晚上…没了。”王建国声音干涩,“说是突发急病,没救过来…”
李素芬“啊”了一声,捂住了嘴,眼中露出同情和悲伤。
坐在窗边看书的王清阳却忽然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他轻声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不是急病。”
王建国和李素芬心里同时一咯噔,看向儿子。
王清阳放下书,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邻居家的景象:“…是‘饿死的’。”
“饿死的?”李素芬不解,“老孙家条件还可以,怎么会…”
王清阳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不是没饭吃…是…被‘吃’掉了…”
他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里的‘气’…被吃光了…我看到了…那个‘东西’…趴在他身上…吸了八年…终于…吸干了…”
王建国和李素芬瞬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他们立刻明白了儿子话里的意思!老孙家的小孙子,是被某种邪祟缠身,一点点吸干了生机元气而死的!而那个邪祟…很可能就是八年前,那个被王建国用符咒惊走的、缠着老孙家孩子的“婴灵”!
它竟然蛰伏了八年,一直没有离开!最终还是要了那孩子的命!
那自己家呢?那个被藏在缸里的“哭宝宝”呢?它是不是也…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王建国夫妇!
而王清阳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们如遭雷击。
他转过头,看着父母,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深深的忧虑和一丝…决绝。
“爹,娘…” “‘哭宝宝’…最近也越来越‘饿’了…” “酸菜缸…快要关不住它了…” “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我‘听’到…有很多‘声音’…在靠近…” “…它们好像…都被‘哭宝宝’的味道…引来了…” “…它们说…‘门’…快要开了…”
“门”?什么门?王建国心中骇浪滔天!
王清阳看着父母瞬间惨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忽然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口吻说道:
“爹,娘,别怕。” “那个‘白哥哥’…昨天夜里…又来过了…” “他站在我的梦里…还是很好看…金色的眼睛…” “他说…” “…‘八年已过,稚龙将醒’…” “…‘欲破死局,北上寻踪’…” “…‘长白深处,黑水之畔’…” “…‘有座孤坟,坟前有柳’…” “…‘柳下有洞,洞中有镜’…” “…‘镜非镜,门非门’…” “…‘缘起缘灭,皆在其中’…”
他复述着梦中那冰冷缥缈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王建国和李素芬的心上。
北上寻踪?长白深处?黑水之畔?孤坟?柳树?洞?镜?
这又是什么谜语?!那位老祖宗,终于给出了下一步的指示?可这指示依旧如此模糊危险!
“他还说…”王清阳最后补充道,眼神坚定地看向王建国,“…‘此行,需汝亲往,携子同行’。” “…‘雏凤清于老凤声’…” “…‘他的路,终需他自己走’…”
携子同行?!要带清阳一起去那危险莫测的长白深山?!
王建国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自己去拼命可以,但要让年仅十一岁、体弱多病的儿子一起去冒险…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不行!绝对不行!”李素芬失声尖叫,一把抱住儿子,“太危险了!不能去!死也不能去!”
王清阳却轻轻推开母亲,他看着父亲,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不再是孩童的依赖,而是一种近乎成熟的平静和担当。
“爹,带我去吧。” “我能‘看’到那些东西…我能帮你…” “而且…”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发热: “…‘哭宝宝’和那些‘声音’…不会等太久了…” “…留在家里…可能…更危险…”
王建国看着儿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听着他冷静的分析,心中如同刀绞般痛苦,却又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是事实。
躲了八年,等了八年,那悬顶的利剑,终究还是要落下了。
而这一次,他们无处可躲。
唯一的生路,似乎就是那渺茫的、充满未知的“北上寻踪”。
王建国闭上眼睛,痛苦地挣扎了许久许久,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重重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 “爹…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