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皇上抬眸,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御案上摊开的奏折,语气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只一句便定了调:“山贼一案,不必再往下深查。”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檐角垂落的槐花枝,五月底的日光透过叶隙洒在御案上,指尖却在案头和田玉镇纸上轻轻叩了两下,节奏缓而沉,补充的话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把案卷转交给宁远卫按察使。再传朕的口谕——命他牵头,联合当地卫所与府县,好好清剿整治一番。眼下正是五月末,山道商旅渐多,务必彻底端了那伙蟊贼的窝,严管沿途山道驿站,往后,不准再出半点山贼扰民的事。”
“奴才遵旨。”苏培盛腰身弯得更低,恭声应下。
皇上却又瞥了他一眼,眉峰微蹙,语气骤然沉了几分:“告诉那按察使——限他一月之内,赶在暑气盛前,把辽西山道的匪患清干净。朕要看到商旅安心通行、无人再提山贼的折子。若是办不好,不必旁人弹劾,让他自个儿递牌子来御前请罪。”
“是。”苏培盛双手捧着刚誊抄完毕的明黄圣旨,躬身呈至御案前。
皇上抬手接过,目光扫过笺上工整的正楷,见字字皆依朱批定稿,无半分错漏,方才缓缓颔首,指尖在圣旨边缘轻轻一叩,算是允了。
苏培盛心中一松,忙低声奏道:“奴才这就持旨去承乾宫传旨。”语毕,他躬着身,倒退两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培盛跟着小允子踏进承乾宫正殿时,甄嬛正临窗坐着描绣样,见他进来,忙放下针线,起身时裙摆轻扬,脸上漾开温和笑意:“苏公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可是皇上有话吩咐?”
苏培盛立在殿中,目光落在她尚带浅淡笑意的脸上,眼底先漫上一层不忍,嘴唇抿了抿,终是上前半步,声音压得低而沉,带着几分难掩的斟酌:“小主……您可得撑住些。”
甄嬛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住,心头“咯噔”一下,方才还松缓的神色瞬间凝了霜,满眼都是不解与惶惑。苏培盛见状,不再多言,从怀中郑重取出那卷明黄圣旨,双手捧着举过胸前,语气也沉了下来:“小主,接旨吧。”
这话一出,甄嬛身子微微一晃,流珠和槿汐忙快步上前扶住她。三人对视一眼,皆敛了神色,连同殿内伺候的宫人,齐齐敛衽跪地,静等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原大理寺少卿甄远道,奉召回京,行至辽西山道,猝遇山贼劫掠。远道忠勇,为护家眷,挺然迎敌,然混战之中,不幸失足坠崖;其妻甄氏、次女甄玉娆,亦于乱中罹难,一门惨状,朕心深悯。
甄远道为官清正,忠君体国,今遭此横祸,朕甚痛惜。为慰忠魂、恤孤女,特追赠甄远道为大理寺卿(正三品),其身后诸事,着按大理寺卿规制操办,工部、钦天监协同料理,务使哀荣备至。
其独女、现居菀贵人甄氏,痛失怙恃,孤苦无依,朕心恻然。着即晋封甄氏为菀嫔,以资宽慰。另,念其思亲心切,特许菀嫔于甄府治丧期间,每日辰时出宫前往灵前尽孝,酉时前返宫,无需拘守宫规,以示朕体恤孤女之意。
望其节哀顺变,好生将养,勿负朕恩。
钦此。
听到“前往灵前尽孝”的字句,甄嬛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连方才强撑的力气都没了。
眼泪先是无声地滚落在素色衣襟上,而后便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苍白的面颊簌簌往下淌。她机械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向苏培盛,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培盛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紧,忙快步上前半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几分劝慰:“菀嫔娘娘,皇上既已特许您尽孝,便是天大的恩赐,您……请节哀。”
“什么时候的事……我父亲、母亲,还有小妹……”甄嬛声音发颤,每问一个字,都像有针在扎着喉咙。
苏培盛垂眸,声音压得极低:“回娘娘,前几日甄大人奉召回京,许是归心太切,走了条不常走的山道,不想竟撞上了山贼。混乱中,老爷、夫人和二小姐为避贼寇,不慎失足坠了崖……今日清晨,宁远卫的奏折才加急递到御前。”
苏培盛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甄嬛的心头肉。她怔怔地立着,眼泪流得更凶,却发不出一点哭声,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
“不常走的山道……全都坠崖……”她失神喃喃,指尖死死攥着那卷明黄圣旨,指腹深陷纸纹,几乎要将笺纸捏透,“父亲一生谨慎,回京从走官驿大道,怎会突然改走小路?偏就撞上山贼……更怪的是,父亲、母亲、小妹,竟无一人能脱险,全都坠了崖?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苏培盛闻言,心头一紧,忙躬身向前半步,带着几分劝慰:“娘娘,已着人问过宁远卫的回禀——那边说,现场都查过了,并无异常。”
他顿了顿,见甄嬛眼底疑色未减,又补了句,语气更缓:“卫所的人还说,悬崖边上有几处攀爬的指痕,想来是甄大人他们坠崖时,曾挣扎过……许是意外,娘娘,您……莫要多想了。”
“不!不可能!”甄嬛猛地拔高声音,泪水骤然止住,眼底只剩下恨意,攥着圣旨的手因用力而青筋凸起,“查不出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甄嬛踉跄着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苏培盛,语气急促却字字清晰:“定是年羹尧!父亲这次调查年富,他便记恨在心!定是他买通山贼,在那条小路上设了埋伏!对!一定是他!是他害了我父亲、母亲和小妹!”说到最后,她声音都在颤抖。
苏培盛脸色“唰”地白了,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劝道:“娘娘!请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