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姻风波如同夏日雷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盛京街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茶楼酒肆的说书人也识趣地换上了新的段子，仿佛那场闹剧从未发生。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的速度却骤然加快，带着刺骨的寒意，直指北境。
紫宸殿，御书房。
香炉里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婷婷，却驱不散室内的低气压。皇帝李圭负手立于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幽深地落在北境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久久未动。
暗卫指挥使跪伏在地，声音平稳无波，汇报着最新的调查结果。
“……经查，市井流言最初确系由几家小报而起，但其消息来源极为隐秘，辗转数道，难以追溯根源。接触过那些‘苦主’的人，事后大多离奇消失或改口。至于柳明辉轻薄公主之言，首个散播的小报主编，在其报馆被查封前夜，已携家眷不知所踪。”
指挥使顿了顿，继续道：“北境方面，朔方城一切如常，陈天纵深居简出，忙于军务与修炼。其麾下‘阴阳阁’行事愈发隐秘，难以捕捉具体动向。但综合各方信息判断，此次舆论风暴，其手法、时机、以及对民意的精准引导，与北境过往处理的几起‘意外’事件，有诸多相似之处。”
他没有直接下结论，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垒向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冰冷：“也就是说，你查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陈天纵所为？”
“臣无能。”指挥使将头埋得更低，“对方手脚极为干净，所有线索几乎都是断的。但……正因如此干净，反而更显可疑。若非拥有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以及……远超常人的决断力，绝难做到。”
“决断力？”皇帝终于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是啊，好一个决断力。不动声色，便将朕与宰相玩弄于股掌之间。借朕之手，除他之患。这份‘小聪明’，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他走到御案前，指尖划过光洁的桌面。联姻之事，本是他平衡朝局的一步棋，虽然后来因柳明辉不堪而放弃，但这步棋被人以这种方式强行打断，甚至反过来利用，让他这个下棋人颜面何存？
陈天纵此举，看似只针对柳家，实则无异于在他最看重的权术领域，向他发起了挑衅。一个臣子，一个边将，竟敢如此！
“他是不是觉得，在北境立了些功劳，得了靖北王的青眼，又仗着几分歪才，便可窥伺神器，左右朕的决断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指挥使几乎喘不过气。
“陛下息怒。”指挥使只能伏地请罪。
“息怒？”皇帝冷哼一声，“朕为何要怒？一个有些能力的年轻人，懂得借力打力，朕……很‘欣赏’。”
这“欣赏”二字，他说得极慢，极重，透出的却不是暖意，而是森然的寒意。
他不再看指挥使，目光重新投向堪舆图上的北境。
“北境……的确是块硬骨头。李琮是，他推荐的人，也是。”皇帝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有锐气是好事，但锐气过了头，不懂得藏锋，便是取祸之道。”
他之前对陈天纵，更多是出于对靖北王势力的忌惮，以及对那套“唯心六境”新奇理念的观察。觉得此子或许可堪一用，或许需要压制，但终究未将其视为心腹大患。
但经此一事，他看到了这年轻人隐藏在诗才与军功之下的另一面——精准、狠辣、善于布局，且……毫无敬畏！
一个有能力却无敬畏之心的臣子，就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刃，伤敌的同时，也随时可能反噬其主。
“朕记得，他之前上报，修为似乎到了意境巅峰？”皇帝忽然问道。
指挥使一愣，连忙回答：“是，据北境暗线回报，陈天纵确已至意境巅峰，正在尝试冲击域境。”
“意境巅峰……便能搅动风云至此。若真让他突破了域境，乃至更高……”皇帝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忌惮与冷芒，已说明了一切。
潜力巨大的天才，若不能彻底掌控，便需尽早扼杀。
“传令下去，”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与威严，“加强对北境，尤其是对陈天纵及其亲信的监视。朕要知道他每一天见了谁，说了什么，练了什么功。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
“另外，”皇帝沉吟片刻，“往年拨给北境的军械补给，按旧例再减一成。理由……就说国库空虚，各地用度紧张，让靖北王自行克服。”
这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惩罚，却是一种明确无误的信号——天心，已不似往日那般眷顾北境。
“臣，遵旨。”
指挥使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香炉青烟依旧。
皇帝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北境的方向。
他取消了联姻，保全了皇室颜面，看似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但内心深处，一种被冒犯、被挑战的怒意，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蔓延。
陈天纵……
皇帝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你最好，真的只是有些“小聪明”。
若让朕发现，你有丝毫的不臣之心……
皇帝的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散，只剩下属于九五之尊的、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决绝。
这帝心不悦，如乌云罩顶，虽未降下雷霆，却已让北境的天空，悄然阴沉了几分。
远在朔方城的陈天纵，几乎在皇帝下令的同时，便通过天枢楼捕捉到了那丝微妙的变化。
他站在院中，感受着空气中那无形却愈发沉重的压力，神色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他深吸一口气，北境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既然藏不住，那便……无须再藏。
只是，接下来的路，要更加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