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维持着凭窗而立的姿势许久，直到双腿传来麻木的刺痛，才缓缓移动。
走到那盘棋局前，指尖捻起一枚温润的白子，目光落在棋盘纵横交错的格线上，却并未聚焦。
东远沉默地递上一杯温水，眼中忧虑深重。“殿下，国师他……”
“他不过是来确认一件事。”允堂将白子随意地丢回棋罐，发出一声脆响。
“确认我是不是彻底脱离了掌控，变成了会反噬其主的凶器。”允堂接起水杯，指尖冰凉，水温透过瓷壁传来。“现在，他知道了。”
说完允堂仰头将水饮尽。
紫辰殿内，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却再也无法让南烁紧绷的神经有半分松弛。听完国师简短的回复，那张惯常威严的面上终于出现裂痕。
“他……他当真如此说？”
南烁以为国师亲自前往，总能带回一点转机，哪怕只是允堂一丝一毫的松动。
国师垂眸而立，月白道袍衬得他身形愈发飘渺。“十五殿下心志之坚，怨念之深，已非言语可化。陛下，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南烁从龙椅上站起，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旧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全然不顾，只是盯着国师。
“他是朕的儿子！是朕亲手养大的儿子！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他与朕离心离德，形同陌路吗？！”
国师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南烁失控的情绪。
“陛下，玉碎之势已成，若再强行相逼，恐非社稷之福。星象已显冲撞之兆，望陛下……早做决断。”
“决断？你要朕如何决断？！”南烁几步跨下御阶，逼近国师，眼中布满了血丝。“杀了他？还是放了他？啊？！”
国师沉默不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那姿态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天命也好，人心也罢，有些结，外人无能为力。
南烁看着他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无力感和暴戾的怒火交织着冲上头顶。一挥袖，将御案上那盏价值连城的青玉笔扫落在地！
“哐当——！”玉笔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飞溅的碎片就如此刻南烁崩裂的心绪。
“滚！都给朕滚出去！”
国师无声地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大殿。张敬贤和侍立的宫人早已吓得跪伏在地，闻言更是连滚爬地退了出去，将这片充斥着帝王之怒的空间留给了南烁一人。
南烁独自站在大殿中央，看着地上那摊青玉碎片，那破碎的光泽刺痛了他的眼睛。
南烁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拾起那些碎片，指尖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疼痛传来，他却只是看着那滴血珠越来越大，然后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团暗色。
允堂……他的儿子。
那个曾经会趴在他膝头，用软糯的声音背诵《诗经》的孩子；那个在围场第一次射中猎物时，兴奋地跑回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等待夸奖的少年……那些画面鲜活地在他脑海中闪过，与如今允堂那双冰冷、充满恨意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以为牺牲一个儿子换取太子安稳、换取江山稳固是值得的。
可他从未想过会有今天进退两难的局面。
“啊——！”南烁一拳砸在地上，骨节与坚硬的金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他是真的后悔了！可这后悔，来得太迟，太无力。正如沈煜所说，箭已离弦，如何能回？布局多年，牵扯无数，此刻若因他一人之悔而全盘推翻，引发的动荡将不可估量。
南烁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蟠龙柱，将脸深深埋入染血的掌心，宽阔的肩膀不再挺直。
重华宫内，允堂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东远。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东远，若有机会，你自行离开皇宫，不必管我。”
“殿下！属下誓死追随殿下！绝无二心！”
“我知道。”允堂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暖意，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冷寂覆盖。
“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南烁如今对我尚有几分……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未熄的掌控欲，所以他不会动我。但你不同。”
允堂的目光扫过东远身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你是我身边最后一点‘不该存在’的牵绊。他现在不动你，是因为我还受制于那所谓的‘交易’。一旦他彻底失去耐心，或者觉得你再无用处，你的死期就到了。”
东远跪倒在地。“属下不怕死！能护殿下周全，属下万死不辞！”
“但我怕。”允堂轻轻吐出三个字，让东远浑身一震。
允堂走到东远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东远的眼睛，那里面是东远从未见过的疲惫和一丝恳求。
“东远，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看着你因我而死。那会比杀了我更难受。”
允堂伸出手，扶住东远的肩膀。
“所以，如果有机会，走。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宫，去过你自己的人生。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命令。”
东远看着允堂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年轻脸上，有着不容动摇的意志。
他知道，殿下说的是事实，也是为他筹谋的最后的生路。
东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属下……遵命！”
但东远心中已然同时立下誓言，除非殿下安然离开，否则，他东远，绝不独活！
允堂说完起身，重新走到窗边。
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皇宫吞噬。
抚上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那里，曾经被至亲之人亲手种下剧毒，也曾被那所谓的父亲盛怒之下掌掴。伤痕累累，内外皆伤。
可他不能倒下去。
他还要等，等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转机，或者……等一个彻底毁灭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