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绝,如同投入油库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病房里紧张而危险的空气。那份关于“夜莺”技术可能促进神经再生的加密简报,像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也带来了深不见底的风险。沈念薇的担忧和劝阻被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硬生生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卷入风暴中心的窒息感和同样被点燃的、属于科研者的孤注一掷。
“找!让‘磐石’去找!把他所有的研究笔记、残留数据、哪怕是一张纸片,都翻出来!”陆铮嘶哑的命令回荡在病房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偏执。
沈念薇知道无法阻止。她太了解陆铮,了解他隐藏在冷静外表下的那种一旦认准目标就百死无悔的疯狂。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冷静,然后转身走到角落,拿起加密通讯器,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磐石”的专线。
“‘磐石’,我是‘红箭’。”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于‘夜莺’神经关联性的那份简报,陆铮同志看了。他……他希望能否调用‘蜂鸟’所有遗存的研究笔记和相关数据,尤其是涉及所谓‘意外收获’的详细记录。他认为‘蜂鸟’不可能仅止于推测,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发现。”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磐石”冰冷的声音才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红箭’,你应该清楚那份简报的附注。‘缺乏临床证据,风险未知,严禁任何形式的临床尝试’。这是最高级别的警告。”
“我明白!首长!”沈念薇急切地解释,“我们不是要立刻尝试!陆参谋只是……只是想从学术角度进行研究参考,希望能从中找到更安全、更有效的康复理论依据!这或许能帮助他更好地理解神经恢复机制,调整训练方案!”她为自己的话感到一丝心虚,但她知道这是唯一可能说服“磐石”的理由。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显然,“磐石”在评估这个请求背后的巨大风险和潜在价值。
“我会将请求转达总部技术安全委员会。”“磐石”的声音最终响起,依旧冰冷,“最终决定权不在我。在结果出来之前,严禁任何超出既定康复方案的举动。这是命令,‘红箭’,确保陆铮同志遵守。”
“是!明白!”沈念薇立刻应道,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她结束通讯,看向病床上的陆铮。他正闭着眼,眉头紧锁,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作训服左胸口袋上那枚冰冷的勋章,显然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焦灼和身体的剧痛。
等待是煎熬的。接下来的两天,陆铮依旧进行着超高强度的常规康复训练,甚至更加拼命,仿佛想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压制内心对那个“可能性”的渴望。他对手指精细动作的控制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已经能勉强用食指和拇指捏起最轻的插棒,坚持数秒。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距离功能性恢复,还有漫长的天堑。
沈念薇则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疯狂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神经电生理、电磁场生物效应、甚至是一些边缘的神经再生领域的文献,试图为那个疯狂的想法寻找一丝理论支撑,或者说,是为了找到足够说服自己(或许还有上级)的理由。
第三天下午,当夕阳再次将病房染成金色时,加密频道终于传来了回音。不是“磐石”,而是直接来自总部技术安全委员会的一位高级顾问——一位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冷静的老专家。
“沈念薇同志,陆铮同志,”老专家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你们请求调阅的数据,经过委员会最高级别审议,并征求了多位神经生物学和生物电磁学泰斗的意见,现答复如下:”
沈念薇和陆铮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王栋梁也屏住了呼吸。
“一、‘蜂鸟’遗留的相关研究笔记极度残缺,且加密等级极高,破译进展缓慢。目前已破译部分,并未发现超出原简报内容的、关于‘意外收获’的实质性技术细节或实验记录。其本人标注‘或可用于修复’后,确实未见后续,原因不明。”
希望落空了一半。陆铮的眉头死死拧紧。
“二、基于现有理论模型和极其有限的体外细胞实验数据,委员会评估认为,‘夜莺’特定调制频谱电磁场对特定类型周围神经损伤存在微弱的生物效应可能性,理论风险等级:极高(不可控、不可逆损伤可能性大于60%)。因此,绝对禁止任何形式的活体临床尝试。此禁令为最终决定,不容置疑。”
冰冷的宣判,如同重锤,狠狠砸下!沈念薇的心沉到了谷底,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陆铮的右手。王栋梁脸色发白。
陆铮闭上眼睛,下颌线绷得死紧,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承受巨大的失望和挣扎。
然而,老专家的话并未结束。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冷静,“委员会亦认为,该理论方向本身,具有一定的前沿探索价值。纯粹的‘学术参考’请求,在确保绝对物理隔离和最高安全监管前提下,可予以有限度支持。”
有限度支持?沈念薇和陆铮猛地抬起头!
“经请示总部最高首长特批,”老专家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允许在总院地下三层最高屏蔽实验室(代号‘零域’),搭建一套极度简化、功率限制在安全阈值以下(仅为原‘夜莺’信号强度的百万分之一)、且完全物理隔绝任何外部网络连接的‘理论验证模拟平台’。”
“该平台仅限用于非活体的生物电信号模拟比对分析,严禁施加于任何活体组织(包括人体)。沈念薇同志,你作为‘夜莺’技术核心破译人员,授权你负责平台的数据接口和模拟调制部分。陆铮同志,允许你作为‘理论研究对象’,提供已采集的、离体的肌电信号数据用于比对分析。整个过程,需在技术安全委员会指派的专家小组全程监控下进行。你们是否明白?”
这简直是在走钢丝!是在绝对的禁令边缘,开了一个极其微小、被严格到极致监管的“观察窗”!它不允许任何治疗性尝试,只允许“看”,甚至不能直接用陆铮的身体去看,只能用他过去采集的肌电信号数据!
但这已经是总部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和冒险!这意味着,那些高高在上的首长们,同样看到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并愿意为此承担巨大的责任,开启这扇禁忌之门!
“明白!”沈念薇和陆铮几乎异口同声,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深夜。总院地下三层,“零域”实验室。
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更像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堡垒。墙壁、天花板、地板全部是厚重的特种金属屏蔽层,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内部陈设极其简洁,只有中央一个巨大的、连接着无数线缆和冷却管道的环形金属装置(简化版的模拟平台),以及周围一圈布满屏幕和仪器的控制台。气氛压抑得如同深海。
总部技术安全委员会指派的三人专家小组早已就位,神情严肃,如同法官。沈念薇坐在主控台前,深吸一口气,指尖飞快地敲击着键盘,调试着数据接口和模拟调制参数。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极致的紧张和责任。
陆铮坐在轮椅上,被王栋梁推着,停在指定的“观察区”,距离那环形装置有十米远。他的左臂连接着一套高精度的表面肌电信号(sEmG)采集器,正在实时采集他努力进行意念屈指时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肌肉电信号。这些信号将被输入模拟平台,与“夜莺”频谱进行纯粹的、非接触的数据比对模拟。
“数据采集正常。模拟平台启动。功率锁定:安全阈值以下。调制频率:按简报参数设定。开始注入模拟信号。”沈念薇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响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颤音。
环形装置中心亮起幽蓝色的微光,发出极其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控制台的大屏幕上,开始并排显示两条曲线。一条是陆铮实时采集的、杂乱微弱如风中残烛的sEmG信号。另一条,则是经过“夜莺”特定频谱调制后的模拟信号曲线。
专家小组的目光死死锁定屏幕。
最初几分钟,毫无变化。两条曲线各行其是,毫无关联。模拟信号的加入,并未对sEmG信号产生任何可见的影响。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噪音和沉重的呼吸声。
陆铮紧握着轮椅扶手,完好的右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失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沈念薇根据自己对“夜莺”算法的理解,小心翼翼地微调了一个调制参数。 “参数调整:delta波段叠加,强度微增0.1%。”她低声道。
屏幕上,模拟信号的波形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几乎在同一瞬间! 那条代表陆铮sEmG信号的、原本杂乱无章的曲线,靠近食指屈肌群对应的波段区域,一个原本低平微弱的峰值,竟然极其轻微地、但清晰可见地向上跳动了一下!其波动节奏,与调整后的模拟信号,出现了高度同步的迹象!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但这一次的同步,是如此明显,绝非偶然!
“刚才那一下!看到了吗?!”一位年轻的专家忍不住失声低呼! “同步了!虽然很弱,但确实同步了!”另一位专家也瞪大了眼睛,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沈念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强迫自己冷静,手指颤抖着再次微调参数。 又一次同步出现了!虽然依旧不稳定,时有时无,但每一次出现,都精准地对应着她对模拟信号的特定调整!
这证明了一点:“夜莺”的特定频谱,真的能与陆铮受损神经产生的生物电信号发生共振!哪怕只是在数据模拟层面!这意味着理论模型很可能是正确的!那条禁忌的道路,并非完全虚无!
陆铮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偶尔同步跳动的曲线,呼吸变得无比急促!他虽然看不懂所有数据,但那同步的峰值他认得!那是他拼尽全力才能产生的微弱信号!它们被放大了!被引导了!尽管只是在电脑里!
希望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
然而,就在实验进行到第23分钟时,意外发生了! 沈念薇为了测试另一个参数,稍微增大了模拟信号的复杂度。 突然! 屏幕上代表陆铮sEmG信号的曲线,在几次强烈的同步后,猛地变得极度混乱,数个波峰异常尖锐地拔高,然后骤然跌入一片死寂!仿佛信号被瞬间冲垮湮灭! 与此同时,连接在陆铮左臂的sEmG采集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信号丢失!
“不好!信号过载崩溃!”专家小组组长厉声喝道,“立刻停止模拟输出!”
沈念薇脸色煞白,立刻切断了模拟信号!
几乎在信号切断的同时,病床上的陆铮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他的左臂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一股远超平时的、如同被高压电流击穿的尖锐剧痛,顺着神经猛地窜遍全身!让他瞬间冷汗淋漓,身体蜷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陆铮!”沈念薇和王栋梁同时惊呼,扑了过去! 专家小组也立刻围了上来,检查设备和陆铮的状况。
剧痛持续了十几秒才缓缓平息。陆铮虚脱地瘫在轮椅上,脸色惨白如纸,左臂依旧微微颤抖。 “刚才……怎么回事?”他嘶哑地问,声音虚弱。
“模拟信号参数过于复杂,可能与你残存神经的电活动产生了不可预测的冲突,导致了信号崩溃和神经应激反应。”专家组长面色凝重无比,心有余悸,“看,这就是风险!仅仅是数据模拟层面的干扰,就能引发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如果直接施加于活体……后果不堪设想!”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浇灭!禁忌的边界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危险深渊!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陆铮粗重的喘息声。
专家小组经过紧急磋商,做出了决定:“实验终止。现有数据封存。‘零域’平台暂时关闭。沈念薇同志,立刻提交详细过程报告。陆铮同志,返回病房,接受全面检查和精神观察。”
返回病房的路上,三人沉默不语。失败的阴影和巨大的风险像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然而,躺在病床上,接受着检查,陆铮望着天花板,那双经历过剧痛和失败的眼睛里,却并没有绝望,反而燃烧着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光芒。
失败了,但也证明了那条路并非完全走不通!只是需要更精准的“钥匙”,更谨慎的探索。而“蜂鸟”……他一定知道更多!他那句“或可用于修复”绝非空话!他一定隐藏了关键的核心参数或限制条件!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偏执。 “念薇,”他嘶哑地开口,打破沉默,“‘蜂鸟’的笔记……还得继续挖……他一定……还藏着什么……”
沈念薇看着他眼中那不死不休的火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担忧,却也升起一丝无奈的敬佩。她知道,这场在禁忌边界上的冒险,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