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擦伤渗出的血混在一起，流进嘴角，是铁锈和绝望的腥咸。我瘫在楼顶粗糙的沥青地上，望着那架冒着黑烟、失控摇摆的无人机，像一只被射中了翅膀的乌鸦，最终彻底失去平衡，拖着那条断掉的机械臂，歪歪扭扭地栽向隔壁街区，传来一声沉闷的坠毁巨响。
楼下的警笛声、脚步声、呵斥声变得更加清晰、迫切，正迅速沿着楼梯涌上来。
得救了？
这个念头像肥皂泡一样刚浮起，就被口袋里另一阵突兀的、尖锐的震动碾碎。
不是警笛。不是无人机残骸的爆炸。
是我那部屏幕碎裂、沾满污渍的手机。
它在震。有来电。
一个没有存储、却莫名眼熟的号码。像某种冰冷的程序自动生成。
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一种比面对无人机和“清道夫”时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几乎拿不住手机。
按下了接听键。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耳廓。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绝对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稳定的电流底噪，像是从深海或者真空里传来。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平静。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疲惫。
是苏芮的声音。
透过监狱的铜墙铁壁，透过层层加密的信号，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耳边。
“周小姐。”她开口，语调平缓得像在评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你比我想象的，更能折腾。”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死，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听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成了冰碴。
“可惜了那架无人机。定制起来很麻烦的。”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丝毫惋惜，只有一丝对不完美造物的轻微不耐，“不过也好。粗糙的强制收取，总是会损伤‘素材’最珍贵的……挣扎感。”
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侧耳倾听了一下楼顶越来越近的警察脚步声。
“时间不多了。他们总是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她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儿遗憾，“所以，让我们跳过无聊的环节，直接看看你努力的……‘成果’吧。”
电话那端传来极其轻微的、似乎是手指触碰平板电脑屏幕的滑动声。
然后，我的手机屏幕，在我眼前，自动亮了起来。
不是我的操作。
一个视频通话界面强制弹出，占据整个屏幕。
画面先是模糊了一下，随即变得清晰。
光线很暗，似乎是某种红外或者夜视镜头拍摄的。画面中央，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蜷缩在一个透明的、棺材般的玻璃箱里。箱子不大，她只能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缩着，像是子宫里的胎儿，却毫无安宁，只有无尽的窒息。
她身上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温暖的杏色毛衣，此刻已经脏污不堪，蹭满了暗色的污渍。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露出的那部分侧脸，那下巴的线条，那耳垂上……
一个清晰的、歪扭的、淡粉色的五角星胎记。
是林晚。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放大到极致，整个世界的声音——警笛、风雨、我的心跳——瞬间抽离，只剩下一片尖锐的耳鸣和屏幕上那无声的、地狱般的景象。
她还活着。
胸膛还有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但她整个人，是一种彻底的空洞。眼睛半睁着，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抽干了的虚无。仿佛灵魂已经被提前碾碎，只留下一具还在机械执行呼吸功能的躯壳。
视频的角度微微调整，显示出玻璃箱所处的环境。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宽敞、装修考究的书房或者客厅。温暖的壁炉火光在背景里跳跃，映照出昂贵的地毯和书架的一角。一个穿着丝质睡袍的背影，正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优雅地交叠着双腿，手里似乎端着一杯红酒。
是苏芮的背影。在她某个不为人知的、未被警方发现的巢穴里。
她把这活生生的酷刑，安置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像欣赏壁炉或者一幅画一样，“欣赏”着。
“看，”苏芮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里传来，轻柔得像情人的低语，却带着能冻结血液的寒意，“这才是‘永恒’的样子。剥离了所有嘈杂的情绪，所有无用的挣扎，只剩下最本质的……‘存在’。”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满足感。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瞬间’。她对你最深的绝望，混合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念想。像琥珀里的昆虫，最美的那一帧。”她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让我胃里翻江倒海。“现在，终于完美了。”
屏幕里，那个沙发上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将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至于你，周小姐。”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那点虚假的柔和消失殆尽，只剩下绝对的、非人的冰冷，“你的‘挣扎’，很精彩，提供了不少……额外的趣味。但也该结束了。”
楼顶的铁门传来被暴力撞开的巨响！数个穿着防弹衣的警察冲了上来，枪口警惕地指向四周，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命令我不要动。
他们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而遥远。
我的全部存在，都被钉死在那块小小的、散发着地狱寒光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里，苏芮的背影放下了酒杯，拿起了一个小小的、像是遥控器的东西。
她的拇指，轻轻按在了上面一个红色的按钮上。
“再见，林晚小姐。”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谢谢你的演出。现在，谢幕了。”
拇指按下。
屏幕里，玻璃箱内部顶端，几个极细的喷口无声地探出，释放出淡淡的、无色的气雾，迅速充满箱体。
箱子里，林晚那空洞的眼睛最后颤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下明灭。然后，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胸膛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彻底停止。
她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不是痛苦，不是恐惧。
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虚无。
像一件被完美封存的标本。
视频通话戛然而止。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手机从我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掉在湿冷的沥青地上，屏幕碎裂成蛛网。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警察冲了过来，围住我，大声询问着，检查我是否受伤。
他们的声音、动作、触碰……都感觉不到了。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变成一片灰白的、无声的、缓慢崩塌的静态画面。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却再也带不走任何东西。
里面已经空了。
像那个玻璃箱一样。
被彻底掏空了。
所有的寻找，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和希望……最终，只是为她精心策划的这场“永恒”展览，提供了最后一点关键的、绝望的“挣扎”燃料，让她完美地捕捉并凝固了林晚的终结。
我成了她完成作品的，最后一道工具。
警察似乎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开始分散搜查楼顶，呼叫救护车。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手指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摸索着，捡起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个屏幕碎裂、已经彻底死寂的手机。
另一样，是从口袋里掉出来的、那个刻着歪扭星星的、冰冷的塑料棚。
我低头，看着掌心这两样东西。
一个连接着刚刚发生的、无法承受的现实。
一个连接着所有痛苦和追寻的起点。
然后，我缓缓地，把它们紧紧攥在了一起。
碎裂的屏幕玻璃碴刺进掌心，刻着星星的塑料边缘硌着指骨。
很疼。
但这疼痛，是唯一还能证明我存在着的东西了。
我抬起头，望向这座城市被雨水模糊的、无边无际的灰色天空。
警灯的红蓝光芒在我空洞的眼底旋转，却照不进丝毫光亮。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类似叹息，又类似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掉的声音。
像灰烬，最后一下明灭。
然后，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