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柳絮,悄无声息地溜过宫墙檐角。
先帝第十五子,年仅十六虚岁的郗砚和,自一场恸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
梦里,他那早逝的生母、出身卑微的刘才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不住地颤抖,向他伸出手。
她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神凄楚,仿佛受着无尽的苦楚与寒冷。
“娘……”郗砚和喃喃唤了一声,心口揪痛得厉害。
他生性软懦,不似其他皇子那般得父皇青眼,母亲去得又早,在这宫里如同影子般的存在。
陛下登基后,循例封了他个郡王衔,赐了府邸,份例银子按制发放,不多不少,恰够维持皇子体面,却也仅此而已。
他无力亦无心钻营,日子过得清静却也寂寥。
此刻想起梦中母亲凄苦模样,郗砚和再也躺不住。
他匆匆起身,翻箱倒柜,将积攒下的一些银钱并几件不算起眼的佩饰包好。
母亲生前无人倚仗,死后想必更是孤清。
他这做儿子的无能,不能让她生前显荣,至少……至少得让她在那边过得好些,不受冻馁之苦。
次日一早,他便告假出了宫,直奔离王府最近的一处香火颇盛的佛寺。
他想为母亲做一场法事,点一盏长明灯,多多焚烧纸钱,求佛祖菩萨慈悲,佑他母亲早登极乐,不再受苦。
佛寺净地,檀香缠绕。郗砚和跪在蒲团上,听着僧侣诵经,望着母亲那小小的牌位,眼圈微微泛红,神情专注而哀戚。
恰在此时,寺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与少女清脆的低语。
定国公嫡次女江知月,今年刚满十五,今日特意瞒着母亲,只带了个贴身小丫鬟,偷偷跑来这据说求姻缘极灵的佛寺。
少女怀春,心中藏着一桩羞人的心事。她见过姐姐知遥与闲王殿下那般嬉笑怒骂、鹣鲽情深的模样,羡慕得紧。
她也想觅得一个知心人,不必多么显赫,但求一心一意,相知相守,如同姐姐姐夫那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跪在隔壁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脸颊微红,在心里默默祈愿。
“信女江知月,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菩萨慈悲,赐我一段良缘。
若能得遇一位如闲王殿下待姐姐那般真心待我的郎君 。
举案齐眉,和和美美,信女愿一生吃斋念佛,感念菩萨恩德……”
她声音极低,奈何佛堂寂静,那细细软软、带着少女娇憨的祈愿声,还是断断续续地飘入了一旁郗砚和的耳中。
郗砚和不由侧目望去。只见身旁跪着的少女,穿着一身娇嫩的樱草色衣裙,梳着时兴的发髻,侧脸线条柔美,睫毛长长,神情虔诚又带着几分天真憧憬。
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心中某根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般鲜活明媚的女子,与他平日里在宫中见到的那些谨小慎微的宫嫔或端庄矜持的贵女全然不同。
她像一株迎着朝阳蓬勃生长的向日葵,热烈而纯粹。
法事毕,江知月起身,恰好与同样站起身的郗砚和打了个照面。
郗砚和这才看清她的全貌,杏眼桃腮,顾盼生辉,一笑起来嘴角两个浅浅梨涡,娇俏可人至极。
他一时竟看得呆了,忘了移开目光。
江知月见一位年轻公子怔怔望着自己,衣着不俗,气质温文,却面带悲戚,不由得脸颊一红,微微颔首示意,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那惊鸿一瞥,却深深烙进了郗砚和心里。他打听之下,方才知晓那便是定国公府的二小姐,闲王妃江知遥的嫡亲妹妹。
回府的路上,江知月那明媚的笑靥和那句“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一心人”的祈愿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若他能求娶到这位江二小姐,她那般活泼善良,定能给他清冷的王府带来生机与暖意。
而他,虽无能给予她泼天富贵,但必会倾其所有,待她好,尊重她,爱惜她,与她安稳度日。这岂不正好契合她的祈愿?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促使他翌日便递牌子求见皇帝。
思政殿内,郗砚凛听罢这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十五弟磕磕巴巴的请求,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淡淡道:“婚姻大事,非儿戏。定国公府门第不凡,江二小姐更是闲王妃嫡亲妹妹。朕需问过定国公与闲王妃的意思。”
郗砚和忐忑不安地退下后,郗砚凛便召来了闲王与闲王妃。
郗砚策一听,桃花眼一挑,扇子摇得飞快:“十五弟?啧,老实是老实,可那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月丫头那跳脱性子,嫁过去不得闷死?
再说他那点俸禄,养自己都紧巴,怎么养媳妇?
难不成让我定国公府的姑娘嫁过去跟着他啃咸菜窝头?”
他话说得刻薄,却是实情。
闲王妃江知遥蹙着秀眉:“陛下,我这妹妹自幼被家中娇养,心思单纯,性子也直。
我不敢奢求她大富大贵,只愿她将来婆家人口简单,夫君能干些,能护得住她,夫妻和顺,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最大的福气。
十五皇子……人自是好的,可天家后院,终究是非多。
十五殿下性子软和,只怕……日后未必能护得月儿周全。”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且皇子宗室,即便本人不愿,将来身边又怎可能少了伺候的人?月儿她……怕是受不住这个。”
话已说得十分明白。郗砚凛颔首,并未多言,只让二人退下。他深知江知遥顾虑在理,郗砚和确非良配。
消息传回顾国公府,定国公江晟正坐在水榭中听戏。
台上旦角水袖翩跹,正凄婉唱着:“误闯天家,劝余放下手中砂……才子佳人断佳话……求不得佛前茶,只留三寸土种二月花……”
这《辞九门回忆》的调子哀婉缠绵,唱尽无奈与悲凉。
江晟听着戏,思绪飘远。
他想起了自己那位早逝的姐姐,先帝的昭仪。当年姐姐亦是满心欢喜入宫,也曾得过几分恩宠。
最终却在那吃人的地方耗尽了青春与心血,真心换得帝王权衡下的假意,郁郁而终。
天家富贵,看着光鲜,内里多少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他已是折了一个姐姐在里头,如何舍得再将娇憨的小女儿送进去?
他只愿月儿能寻个门当户对、家风清正的好人家,夫妻恩爱,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戏音袅袅,如泣如诉。江晟渐渐觉得眼皮沉重,竟倚着扶手沉沉睡去。
梦里,时光倒流。
他还是个总角孩童,拉着姐姐的裙角在府里疯跑,掏鸟窝、扑蝴蝶、打翻父亲珍爱的砚台……
气得母亲举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骂:“两个不省心的小孽障!真是要翻了天了!”
姐姐一边跑一边回头冲他做鬼脸,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庭院……
那时阳光正好,岁月无忧。姐姐的眼眸明亮如星,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梦境的最后,是姐姐身着嫁衣,即将入宫前的那个夜晚。
她拉着他的手,轻声说:“晟儿,以后要乖乖的,替姐姐照顾好爹娘。”
月光下,姐姐的笑容依旧温柔,眼底却藏着一丝他当时看不懂的忧虑与怅惘。
一滴泪自江晟眼角滑落。
他骤然惊醒,台上戏音已歇,只剩午后微风穿过水榭的细微声响。
他抬手抹去那点湿意,心中已有了决断。
天家之恩,重于山岳,却也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的月儿,还是远离这些的好。
他唤来心腹管家,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去回了宫里的意思。就说小女年幼顽劣,性情浮躁,实非堪配皇子之选。
且老夫私心,愿为其择一寻常人家,安稳度日。恳请陛下体谅老臣爱女之心。”
管家领命而去。江晟独自坐在水榭中,望着池中嬉戏的游鱼,许久未曾动弹。
那曲《辞九门回忆》的余韵,仿佛仍萦绕在梁间,诉说着那些误闯天家、身不由己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