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岭南飓风的灾报来,郗砚凛都忙于召集重臣,昼夜不停地商议赈灾细则,调拨钱粮,选派得力干臣赶赴灾区。
消息传到后宫,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议论。云贤妃在去慈安宫请安时,便忧心忡忡地对太后道:
“天降灾厄,真是苦了岭南的百姓。陛下连日操劳,臣妾瞧着都心疼。太后娘娘也要保重凤体,莫要过于忧心才是。”
太后捻着佛珠,叹道:“皇帝勤政爱民,是天下之福。只是这天灾……唉,但愿早日平息,少些伤亡。哀家如今只盼着礼儿能懂事些,安安稳稳的,便是最大的宽慰了。”
李礼敏感地察觉到外祖母的不悦,小身子缩了缩。
与此相对,蔺景然让春桃清点了一下明曦宫不必要的用度,凑了一笔不算少的银钱,托人悄悄捐给朝廷设立的赈灾渠道。
但她深谙,活在当下并非麻木不仁,而是不让自己沉溺于无力改变的忧患之中,珍惜眼前安宁,方是对抗无常世事的良方。
这日天气晴好,她命人在庭院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铺了凉席,摆上软枕,又摆上小厨房新做的各色凉糕、冰镇瓜果、以及郗砚凛前日送来的西域葡萄酒。
她邀了谢昭仪过来小坐。谢昭仪到来时,见这布置,了然一笑:“姐姐倒是好雅兴。”
蔺景然笑道:“天灾人祸,非我等深宫妇人所能左右,徒增忧愁也无益。倒不如珍惜这太平光阴,尝尝这异域美酒,说说闲话,岂不快哉?妹妹尝尝,这酒冰镇过后,别有一番风味。”
谢昭仪浅尝一口,点头道:“果然醇厚甘甜,妹妹会享受。”
她看着蔺景然一派闲适,不由感叹,“有时真羡慕颖妃姐姐这般心性。”
蔺景然道:“妹妹谬赞,这美酒,今日与妹妹共饮,便是它的价值。若藏到坏了,或是留到……呵呵,那才是真真辜负了。”
两人正说着,阿瑞下学回来。见到谢昭仪,他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谢昭仪见他小脸晒得微红,温和问道:“五皇子这是刚从校场回来?”
阿瑞点头:“回谢娘娘,赵师傅今日教了新的枪法,儿臣练了许久!”他兴致勃勃地比划了两下。
蔺景然递给他一块甜瓜:“慢点说,看你这满头汗。去换身干爽衣裳再过来用些点心。”
阿瑞应了声,跑回屋去。谢昭仪看着阿瑞的背影,轻声道:“五皇子愈发挺拔了,陛下前日还同本宫提起,说阿瑞文武功课都很有进益。”
蔺景然眼底有为人母的骄傲,淡然笑道:“他能平安喜乐长大,我便知足了。至于功课,有陛下和师父们操心,他别学那些歪心思就好。”
这时,院子里的鹦鹉多嘴那见到这么多人,立刻扯着嗓子喊:“饿啦!饿啦!参见陛下!万福金安!”
逗得谢昭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蔺景然无奈地摇头:“这扁毛畜生,好的不学,尽学些怪话。”
一名小太监匆匆禀报道:“颖妃娘娘,昭仪娘娘,陛下传旨,岭南灾情有变,灾民聚集,恐生民变,召诸位大臣紧急商议,今晚……怕是不能来后宫。”
谢昭仪闻言,又和蔺景然聊了两句才离开。
夜里,郗砚凛来时,蔺景然笑道:“陛下辛苦了。这酒还凉着,解解乏吧。”
郗砚凛蹙眉:“你不问岭南之事?”
蔺景然挑眉:“陛下乃天下之主,自有决断。陛下今儿累了吧,早些歇息,明儿我还要早起带阿瑞去给太后请安。”
次日,慈安宫。宫人进来禀报,说是五皇子殿下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眉蹙眉:“让他进来吧。”
阿瑞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太后打量着他,淡淡道:“有些日子没见,瞧着倒是精神。课业如何了?”
阿瑞道:“回皇祖母,赵师傅教导有方,孙儿近日在读《论语》和《史记》,不敢懈怠。”
太后又道:“小小年纪,读得懂么?都学了些什么?”
阿瑞脆生生道:“赵师傅说,读史可以明得失、知兴替。近日正讲到项羽本纪,师傅说,项羽力能扛鼎,勇冠三军,却刚愎自用,不肯纳谏,终致垓下之败。”
太后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那你可知,何为孝道?”
阿瑞想了想,朗声道:“赵师傅说,孝道之大,在于敬亲顺志,使其心安,不令忧烦。小则晨昏定省,嘘寒问暖;大则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
太后冷冷道:“说得倒是不错。那你母妃近日,可曾常来慈安宫晨昏定省,以尽孝道?”
这话的矛头直指蔺景然。阿瑞再聪慧,毕竟是个孩子,面对太后如此直接的诘问,小脸微微涨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话不对,母妃并非不孝,可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就在这时,蔺景然走进慈安宫殿内:“臣妾来迟,还请太后娘娘恕罪。小郡主真用功,这字写得颇有风骨呢。”
春桃给李礼小郡主递上一盘点心:“这是新做的桂花糖,清甜不腻,给小郡主尝尝。”
李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太后,见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小心翼翼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颖妃娘娘。”
太后看着蔺景然方才那个棘手的问题轻轻揭过,冷哼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蔺景然坦然道:“太后娘娘说笑了,臣妾不过是见小郡主可爱,心里喜欢。再者,孝敬太后、友爱晚辈,本是臣妾分内之事。”
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太后方才的问话,从容接道:“方才在殿外仿佛听见太后问起臣妾是否常来请安。
是臣妾疏忽,近来因着阿瑞课业渐紧,赵师父教学又别具一格,时常有些新奇安排,臣妾需从旁督促,难免来得少了些。日后定当时常来向太后娘娘请教。”
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缘由(阿瑞课业),又抬出了皇帝亲自请的师傅(赵朝),最后还表达了“日后常来”的姿态,让人挑不出错处。
太后被她噎了一下,盯着她看了片刻,才挥挥手:“罢了,你们都有道理。哀家老了,只盼着清静。都退下吧。”
蔺景然拉着阿瑞行礼告退。走出慈安宫,阿瑞才松了口气,小声说:“母妃,皇祖母方才……”
“没事了。”蔺景然拍拍他的肩,“皇祖母是关心你。走,母妃送你去上书房。”
两刻钟后,上书房内,赵朝老先生而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小小的沙盘,又寻了些树枝、石子,正和阿瑞以及两个伴读摆弄着。
“殿下请看,”赵朝指着沙盘上堆起的一个小丘和几道沟壑。
“此处便是垓下,项羽十万大军被困于此。韩信十面埋伏,围得如铁桶一般……”他一边说,一边用树枝代表军队,在沙盘上移动,讲解着排兵布阵、攻守转换。
阿瑞和谢临、陆知言看得目不转睛,时而惊呼,时而提问。
往日书本上枯燥的文字,此刻在沙盘上变成了直观生动的画面,连破釜沉舟、四面楚歌这些典故,都变得无比清晰。
“赵师傅,那如果项羽当时不从这边突围,而是走另一边呢?”
阿瑞忍不住拿起一根小树枝,在沙盘上比划。
“问得好!为将者,须知天时、地利、人和。殿下不妨想想,若走另一边,地形如何?是否有汉军埋伏?粮道可否畅通?”
他引导着阿瑞思考,并不急于给出答案。一时间,书房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全然忘了时辰。
赵朝的教学方法,在这规矩森严的宫廷里,堪称异类。
他从不要求阿瑞死记硬背,反而常带他辨认宫苑中的花草树木,讲解其习性、用途,甚至夹杂些相关的诗词典故。
讲历史,便如今天这般,或用沙盘推演,或让人扮演角色,务求生动。
就连读经,他也常引经据典,穿插些奇闻轶事,让阿瑞觉得圣人之言也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阿瑞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天地,往日里觉得枯燥的学业,如今成了每日最大的期待。
中午,郗砚凛来慈安宫用膳,席间太后似是无意地提起:“皇帝给阿瑞请的这位赵先生,学问如何哀家不知,倒是听闻教学方式新奇得很,时常在宫里弄些沙盘树枝,嬉笑玩闹,全无体统。皇子教育,关乎国本,如此儿戏,岂是正道?”
郗砚凛淡淡道:“母后多虑了。赵朝是儿臣亲自所选,其人才学渊博,并非腐儒。阿瑞近日功课大有长进,言之有物,儿臣觉得此法甚好。因材施教,何必拘泥于形式。”
太后脸色冷了下来:“你是皇帝,你既觉得好,哀家还能说什么?只是礼儿如今也开始启蒙,哀家想着,总得请个稳重端方的师傅,万不能学那些轻浮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