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他角间掠过,像被细针挑断的丝。张浩在高空略一折身,金焰微敛,顺着那抹在外海留痕的“巨翼残影”俯冲而下。翼影薄得近乎无物,却在海天交界处勾了一下潮线,像有人用羽尖轻点鼓面,整片水体便随之起伏。先前在龙网初架的节点上,他看见过这道影的尾端——一缕贴着风骨走的暗纹,如今它沉到更深的海沟里去。
入水的一刹,云声顿失,海的低鸣包围过来。张浩龙须垂落,须梢在水色里挑起细微的电光,电光不炸,只像盏盏小灯,照亮下潜的脊线。他不许雷放肆,所有锋芒尽敛于鳞缘,只让水知道:来者是正主。
海沟如裂书,页页皆黑。两侧的玄武岩被海压磨出一道道竖纹,像古人用刀背理出来的经线。残影从这些经线间掠过,每一次掠,都带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冷。那不是寻常的冷水,而像从高空风道带下来的“高寒”,在海里竟不散,反倒沿沟壁成带。这股不散的冷,像是一枚大翅曾在此处掠过,留下的尾流。
张浩在胸腔里轻轻一按,“河图洛书·龙脉感应阵”随念而起。阵图并不发光,它只在他自我里铺开,千万条细线交织,专为辨认海中万象的“根”。他把那股冷放到阵上去比,冷气的谱系立现:高空风剪之寒、海沟上翻之逆、地火缝隙之息,全被揉作一处。若说是鲲鹏之遗,亦像;若说有人仿造,亦不差。
残影忽东忽西,不走直线,像一只试探人心的鸟,时而贴近,时而远离,诱他加速。张浩不追快,他只在体外撑起一圈无形的水幕,把自身的声学边界收紧,再从须梢落下四点,结“江河镇水阵”的最小样,先将乱流锁在阵外,免得沟内回声互啮。他偏头,龙角微鸣,海沟里的声纹便像被温手捋平的稻穗,一束束顺了。
这时候,沟底竟响起弦声。不是琴,是一片密密的“声筝”——由魃纹刻就的音片,嵌在岩缝深处,借潮涌拨弦,专拣人心最软处撩拨。415章里粉化的“魃纹声管”在这里换了做派,不管道而管弦。每一次潮息微动,便有低不可闻的声线抚过;盲目的鱼听了都要偏转,更何况人心。张浩鳞下轻寒一收,心里把“魃”的手笔记下一笔。
他不去硬折。他以第三声“慈悲龙吟·化煞”轻轻压住,将“悲悯”为主音,“摄定”为次音,令声筝失了兴奋,像一群被温声安抚的孩子,手里的弦自己松开。水色随之转清,残影的轨迹终于在阵图上留下可循之径——一道极窄的冷纹直指沟心。
张浩伏低身躯,以尾梢在沟口一抹,放下第一枚“潮锚”。锚不在形,只在理——以潮汐起落的周期为秤,在沟壁刻下他方才摄定的“节拍”。此后潮来潮去,哪怕他不在,水自会在此处“矮一矮身”。他以此锚为轴,挟雷为针,水为缝,顺冷纹前行。
残影忽地一收,像被看不见的手捏成一缕细羽,转身贴上沟壁。那羽没有实体,唯其影,却能在岩壁上留下“翎脊”的暗纹。张浩略一凝神——真羽不会这样听话,这是“羽痕”,不是实物,是以“负脉”引来的影。
黑鳞封囊在他身侧轻轻一颤,像是远远与什么呼应。那是一寸被“水府封缄印”按住的旧物,此刻倒刺不再立,然其内金线微光一闪,给了他一个方向。他心底无声:“不急,问清。”
海沟更窄的地方到了。一处天然的“海喉”,像大地在此处打了个结。残影贴着喉壁,忽然把周围的冷与暗尽数引向中心,仿佛要在这处结上扎一根“死针”。若任其扎下,整条沟的潮息将被它引偏,海上航线的“引领风”会被暗中牵走。
他先让一步。两缕“雷风缆”自上与自下绕出,不去硬拦,只把这即将成形的“死针”两侧刀锋对齐,叫它先“合背”。刀背相贴,刀锋自钝。第三缆与第四缆再从左右斜入,四缆成十字,把最容易回弹的角钉住。最后,他以第五缆落在正心,稍作停顿,待那股冷气自己找一条路,再顺势引开。这是缝合的章法,不争一时之狠,先求久长之顺。
就在这时,沟外远方传来极轻的一声振翅。薄、幽、冷,不是鲲鹏的阔气,更像某种不肯归队的孤意。残影应声一缩,化作一束冷镖向沟心逃去。张浩不追其尾,他追其“心”。他在阵图上把那束冷镖的“谱”拆开,找出其中唯一会泄露真位的微调——“羽根折角”。凡伪装,总有一笔偷改的笔顺。
“在那里。”他心下有数。龙身如弓,雷在鳞间走位,须梢挑起水光,直插沟心。
沟心并非空,而是一块被潮反复抛光的玄武岩“心核”。残影在其上方凝成薄薄一层羽形黑霜,似有若无。张浩不以暴裂,他以“龙吟摄魂”的第四声——“净”。这一声不外发,内旋,沿他鳞上古纹绕行。光非耀眼,恰如夜里给孩子掖好的被角。光一圈圈按在黑霜之上,黑霜先是拒,一丝丝旧情绪像泡泡被捅破:焦躁、倦怠、冷漠、无名火……它们想逃,想借海之广散去。
“回来。”他在自我里轻轻唤。
泡泡们停了,东张西望,像认错的孩子,又一粒粒靠回羽霜边。黑霜倒刺缓平,表面隐出细金之线,与他鳞纹有三分近似,却在几个关键的折处故意反笔——这正是“叛逆龙族遗痕”的样子。金线与封囊中的黑鳞相互照映,微不可闻地一颤,像在对话。
爆点于此起——玄武岩心核下,一道隐藏的裂缝如唇启。不是地震,是人为。魃纹刻就的“声筝”在沟内奏到此处,正好激活裂缝中的“羽骨影”。这不是鲲鹏的肉骨,只是一块被“负脉”熏黑的翎骨“印痕”,以声为食。张浩若是硬以雷碎之,整条沟的回响会反噬海面。他反以“五岳合击阵”的虚影投下:借“衡岳”止力,借“华山”断锋,借“太行”引梁,三意叠加,把裂缝里的震息引去远处积弱之处,自消。
风缰这才落下。他以风为索,水为钩,轻轻一拽,那层黑霜竟连同“翎骨印痕”的边缘被拎起半分。刹那间,整条海沟的冷像被抽去了一缕,周遭的水色微暖。印痕不甘,幻出第二道影,欲从侧隙遁走;他不追影,他以龙尾在沟壁上一扣,那是为它“留门”。门一留,影自己从门里被请了回来——门外是他预先放下的潮锚节拍,任它如何变调,终究要回到这口。
“问。”他在心里只说了一个字。
印痕中的“羽魂”像远古风道上掉下的一丝回音,在光里轻轻抖了一下。不是话,是图:一条广大的风路,海上灯列如星,风骨与航线相叠;一只巨翼掠过,不为食,只为借人的秩序排布来“量风”,以此找“龙网”的经纬。有人在幕后,以魃纹为针,以负脉为墨,用“羽”为笔,在海天书页上暗暗画线。
“梼杌。”他心底把那个名字按下,却不叫破。
封囊中的黑鳞在此刻轻响一声,像是对远处某物起了共鸣。张浩不纵其意,他以“净音”再按一按,黑鳞安静下去,只在边缘露出那条曾经折反的金线,像一个未完的字,等待他日补笔。
他将“翎骨印痕”连同其上黑霜一并纳入“水书囊”,再以“水府封缄印”封口。囊在他身侧不上不下,乖随。他回首看海沟,残影既尽,声筝既寂,潮息渐归常态。远处的海灯阵由微而明,像有人在夜里一盏盏把旧灯擦亮。
“把海的边界,编进龙网的经纬。”他在心底复述了上一章的念,便以身作笔,开始落下一串更深的标记。
潮锚,落在沟口与沟心之间的三处节点,按潮起潮落的周期彼此呼应;风缰,系在高空风骨的两道“薄脊”上,与潮锚相扣;水府扼口,设在几处必经的窄门,既不伤鱼群迁徙之路,又能在风暴回返时挤掉那一寸最容易伤人的角。每一锚、每一缰、每一口,他都以“龙佑”的民心之光轻轻一按,让“门槛”真正成门槛。
沿岸,光也在起变化。不是特效,是人。乔思源在远城的直播台上推送最朴素的画面:一条龙,一条沟,一盏灯,一行注解。注解只写“已缝合第七口”。海上的志愿船队在“龙佑”的频道里自发列队,穿着带有“灵纹”的救援服,在受训指挥下护送返航渔船;沿岸的孩子举着小小的旗,在堤上点亮用旧玻璃瓶装成的海灯。民心如潮未至,却已起波纹。
他在高空折返,俯瞰整片海疆。风路像被细针缝过的布,线脚在月下不露,只在真正的角上压住一点光。海沟如被翻新的书页,边注尽抹,只余正文。他在此页边上收一笔,把“海沟追羽”的章法烙在鳞纹里:不逐影,问其心;不争狠,缝其势;不尽灭,留一问。
他停在最高处一息,雷在角间轻鸣,像给远处观者报一声平安。封囊在身侧轻轻一旋,像是在等待另一个答案。他望向沿岸,灯列更密,人的呼吸在“龙佑”的频道里汇成一条温柔而坚定的线,从堤、从港、从山城与海岛,往海上递光。
“海阔凭潮起,人心自成堤。”他在自我里低声道,如给自己钉下一枚戒尺。
他调身向沿岸而去——不是退场,而是去把龙网与人心的线系得更紧。下一章,该是人潮起时。他要看见:当十四亿人把光递到海上,海的风骨会如何改变。
云低,灯明,潮息合拍。海在黑夜里像一张铺平的宣纸,静静等他落下新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