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沉舟攥着手机里的中奖截图，站在公交站台前，冷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他却没觉得冷——屏幕上“一等奖：豪华乡村秘境三日游”的字样亮得晃眼，是昨天晚上在一个不起眼的旅游公众号上随手抽的奖，没想到真中了。
约定的大巴停在路边，银灰色的车身蒙着层薄灰，车窗玻璃反光，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厉沉舟拉了拉衣领，快步走过去，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一股混杂着皮革和旧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您好，是中奖的厉沉舟先生吧？”售票员座位上坐着个穿红色制服的女人，脸白得像纸，嘴角弯着个僵硬的弧度，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厉沉舟点点头，刚踏上台阶，目光扫过车厢，脚步猛地顿住——不算宽敞的大巴里坐了大半的人，可那些脸，他太熟悉了。
靠窗的位置，穿蓝色卫衣的男生正低头玩手机，侧脸轮廓分明，是高中时坐在他前桌的赵磊；过道边，扎着马尾的女生在整理头发，露出的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痣，是当年班里的文艺委员林晓；还有后排那个靠在椅背上睡觉的胖子，肚子鼓鼓的，是以前总抢他零食的周强……
全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整整一个班的人，除了几个毕业后就断了联系、听说早就不在人世的，几乎都在这车上。
厉沉舟的心脏“咚咚”狂跳，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怎么会这么巧？中奖旅游就算了，一车人全是老同学？而且……他记得赵磊去年夏天游泳时溺亡了，林晓三年前车祸去世，周强更是早在毕业那年就因为急性白血病没了……这些人，怎么会坐在这里？
“厉沉舟？你也中了这个奖？”赵磊抬起头，看见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挥了挥手，“这里有座！”
厉沉舟僵在原地，看着赵磊脸上鲜活的笑容，和记忆里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一模一样，可他明明已经死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晓，林晓也转过头，笑着冲他点头：“好久不见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她的笑容很甜，可厉沉舟却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银色手链，和当年她车祸时戴的那条一模一样——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条手链在事故现场被压得变了形，早就跟着遗体一起火化了。
“你……你们……”厉沉舟的声音发颤，舌头像是打了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周强醒了过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是不是没吃早饭？我这儿有面包，你要不要吃点？”他说着从包里掏出个包装好的面包，递了过来。
厉沉舟的目光落在周强的手上，那双手胖乎乎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可他记得，周强病重的时候，双手因为化疗变得干枯发黑，指甲都掉光了……
“我……我是不是认错人了？”厉沉舟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空台阶，“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穿红色制服的女人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平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厉先生，请尽快入座，大巴马上就要出发了。”
厉沉舟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女人，她的脸还是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又回头看向车厢里的同学，他们都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可那些笑容，在他眼里却越来越诡异，像是戴着面具一样，僵硬又不自然。
“我不去了……我要下车……”厉沉舟转身就要往下走，可车门却“嗤”地一声关上了，锁芯发出“咔哒”一声，像是被焊死了一样。
“大巴已经出发了，不能下车。”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厉沉舟回头，看见她缓缓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玩’吧。”
厉沉舟慌了，他用力拍打着车门：“开门！让我出去！你们到底是谁！”
车厢里的同学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惊讶和热情，只剩下一片空洞和冰冷。赵磊放下了手机，林晓停下了整理头发的手，周强也收回了递出去的面包，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大巴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色开始往后退，可厉沉舟却发现，车窗外的街道越来越陌生，原本熟悉的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和荒凉的田野，天空也慢慢变得阴沉，像是要下雨。
“这是要去哪里？”厉沉舟抓住身边的扶手，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不是去乡村秘境吗？这根本不是去景区的路！”
没有人回答他。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大巴行驶时发出的“嗡嗡”声，还有窗外越来越大的风声。厉沉舟看着那些同学，他们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眨都不眨，像是一尊尊僵硬的雕塑。
他突然想起高中时的一件事。
那是高三那年的夏天，班里组织去郊外的一个水库露营。那天晚上，他们几个男生偷偷溜出去游泳，赵磊水性不好，不小心滑进了深水区，挣扎着喊救命。当时在场的有他、周强、林晓，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他们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想喊老师，有人却怕被处分，争执间，耽误了最好的救援时间。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赵磊已经沉下去了，再也没有上来。
后来，这件事被学校压了下来，对外只说是意外溺水。可他们几个当时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是他们的懦弱和自私，害死了赵磊。
周强因为这件事，心里一直愧疚，加上本身身体就不好，没过多久就查出了白血病，不到半年就走了。林晓则一直活在自责里，开车时经常走神，三年前，在一个雨天，她开车冲出了护栏，当场身亡。
而他自己，这些年也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梦见赵磊在水里挣扎的样子，梦见他伸出手，喊着“救我”。
难道……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索命的？
厉沉舟的后背全是冷汗，他瘫坐在过道的台阶上，看着车厢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发现，他们的脸上开始慢慢变化。
赵磊的头发渐渐变得湿淋淋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衣服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林晓的额头开始渗出血迹，顺着脸颊往下流，染红了她的衣服，手腕上的银色手链也慢慢变了形，和当年车祸现场的样子一模一样；周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双手开始变得干枯发黑，指甲一点点脱落，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指尖……
“救我……”赵磊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水的呛咳声，“当年……为什么不救我……”
“我好疼……”林晓捂着额头，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不想死……”
“我好恨……”周强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枯的手慢慢抬起来，指向厉沉舟，“是你们……害死了我……”
车厢里的其他同学也开始发生变化，有的脸上出现了烧伤的痕迹，有的手臂扭曲变形，有的肚子上插着一根钢筋——这些都是他们当年“意外”去世时的样子。
厉沉舟吓得浑身发抖，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头，大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当时太害怕了！”
“害怕？”赵磊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晃荡着，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一步步朝着厉沉舟走过来，“你们害怕处分，害怕承担责任，就眼睁睁看着我淹死……你知道我在水里有多绝望吗？”
他走到厉沉舟面前，弯下腰，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充满了怨毒和不甘：“我在水里看着你们，看着你们争吵，看着你们犹豫，看着你们最后转身跑开……厉沉舟，你告诉我，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厉沉舟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了满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林晓也走了过来，额头上的血滴在厉沉舟的手上，滚烫又粘稠，“我每天都活在自责里，开车的时候总觉得你在我耳边喊救命，总觉得赵磊在我旁边看着我……我死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那天晚上的画面，全是你的脸……你说，我怎么原谅你？”
周强的手抓住了厉沉舟的胳膊，干枯的手指像是铁钳一样，紧紧地钳住他，疼得他龇牙咧嘴：“我本来可以活更久的，可我一想到赵磊，一想到我们做的事，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病情越来越重……厉沉舟，这都是你们害的！”
车厢里的同学都围了过来，把厉沉舟团团围住，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怨毒的表情，嘴里不停地喊着“救命”“我好恨”“为什么不救我”，声音像是无数根针，扎在厉沉舟的心上。
大巴还在行驶，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天空已经黑得像墨，没有一点光亮。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厉沉舟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看见赵磊在水里挣扎的样子，看见林晓开车冲出护栏的瞬间，看见周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们不是故意的……”厉沉舟喃喃地重复着，意识开始模糊，“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太害怕了……”
“年轻不是借口，害怕也不是理由。”穿红色制服的女人突然走到他面前，她的脸已经不再是苍白的，而是变得青黑，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液体，像是血泪，“你们欠我们的，要用命来还。”
女人的手慢慢伸过来，抓住了厉沉舟的脖子，她的手冰冷刺骨，力气大得惊人。厉沉舟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那些同学的脸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他们怨毒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回响。
“救我……”
“我好恨……”
“用命来还……”
厉沉舟的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他仿佛看到大巴驶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山洞里传来无数人的哭声和喊叫声，像是有无数个冤魂在里面等着他。他知道，他再也逃不掉了，他要为当年的懦弱和自私，付出代价。
大巴继续行驶着，消失在黑暗的山洞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第二天，有人发现那辆银灰色的大巴停在郊外的水库边，也就是当年赵磊溺水的地方。大巴的车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血腥味。
座位上，散落着几张高中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少女们笑得灿烂，其中一张照片里，厉沉舟和赵磊、周强、林晓站在一起，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这辆大巴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厉沉舟和他的同学们，到底去了哪里。
只有水库里的水，依旧平静地流淌着，像是在诉说着一个被遗忘的秘密，一个关于懦弱、自私和复仇的秘密。
后来，那个旅游公众号再也打不开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而那辆银灰色的大巴，也在几天之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去向。
只是偶尔，会有人在晚上路过那个水库，听到水里传来隐约的哭声和喊叫声，还有大巴行驶的“嗡嗡”声，像是有一辆看不见的大巴，载着一群冤魂，在水库边不停地行驶着，永远没有终点。
有人说，那是厉沉舟和他的同学们，被困在了那个夏天的夜晚，永远地重复着当年的恐惧和绝望；有人说，他们是在水库里寻找着救赎，可却永远也找不到；还有人说，他们在等下一个“中奖者”，等一个和他们一样懦弱、自私的人，来陪他们一起，永远地留在这个黑暗的地方。
而厉沉舟的名字，也渐渐被人遗忘，就像当年那个夏天的秘密一样，被埋在了水库的水底，被埋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只有偶尔，当有人提起高中时的那场意外，提起那些早逝的同学时，才会有人隐约想起，曾经有一个叫厉沉舟的男生，和他们一起，消失在了那个神秘的中奖旅游里，再也没有回来。
水库边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水的湿气和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在提醒着人们，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永远无法弥补；有些罪孽，一旦种下，就永远无法逃脱。而那些被遗忘的冤魂，也永远不会停止他们的复仇，直到所有欠他们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