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沉重尚未消散,新的、更为庞大的阴影,已随着渭水流动的浊浪,缓缓漫至张家庄的门前。
击溃“过天星”主力的战果,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其荡开的涟漪远超战场本身。张天琳麾那数万被裹挟而来、原本如同背景般模糊的流民潮,以及溃散后跪地请降的数千俘虏,此刻成了摆在张家庄面前一道比刀枪更为棘手的难题。
他们黑压压地聚集在北岸,或坐或卧,绵延数里,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敌人的呐喊更具压迫感。那是一张张被饥饿、恐惧和绝望折磨得失去了人形的面孔,眼神空洞,如同等待命运的羔羊。孩童细微的哭泣声、伤者痛苦的呻吟,在寂静的河风中断续传来,敲打着南岸每一个人的神经。
总务堂内,气氛比面对张天琳大军时更加凝重。如何处置这些人,成了争论的焦点。
“大人!万万不可再纳了!”赵武第一个站出来,他胳膊上缠着绷带,脸上新疤狰狞,语气激动,“庄内粮秣本就不宽裕,经此一战,存粮消耗巨大,伤员抚恤更是天文数字!我们自己人都快吃不饱了,哪还有余粮喂饱这数万张嘴?更何况,这其中鱼龙混杂,必有张逆溃兵混迹其间,一旦安置不当,必成心腹大患!”他的担忧务实而冷酷,源于巨大的生存压力和军事安全的考量。
李崇文眉头紧锁,显然也备受煎熬。他面前摊开着刚刚粗略统计的数字,声音干涩:“赵队正所言甚是现实。以我们目前存粮,即便加上缴获,若要全部接纳,至多支撑半月……而且管理如此庞杂人口,需要的人手、药品、安置之地,都是眼下绝难满足的。”他顿了顿,话锋却又一转,带着一丝不忍,“然则……就此驱离,或任其自生自灭,与杀之何异?其中多是妇孺老弱,皆是活生生的人命。且数万饥民若失控溃散,或聚集成新的流寇,或死于道路沟壑,其惨状……我等岂非间接造下无边杀孽?亦有违《公约》救民之初衷。”
他的矛盾代表了理性和良知的挣扎。
苏婉刚刚从医疗所赶来,脸色苍白,眼中血丝未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坚定:“北岸已发现数十例高热、咳血之症,疑似……时疫前兆。若大量人口涌入,一旦瘟疫在庄内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医疗所已无力承受更多伤员,更何况是疫病。”她的话,给原本就沉重的议题又加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张远声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那黑压压的人群。他知道,麾下说的都有道理。赵武的现实,李崇文的仁心,苏婉的警示,共同构成了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放任不管,道德上难以承受,且可能滋生新的混乱。
全部接纳,现实上无力承担,甚至有集体覆灭的风险。
他想起王五的纵身一跃,想起阵亡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不是一个冰冷的堡垒,而是一种秩序,一线生机。这线生机,能否,又该如何分给墙外这些绝望的人?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不能被拖垮,但也不能变成见死不救的冷血之徒。取其中道吧。”
他看向李崇文:“崇文,你立刻带人过河,设立甄别点。第一,所有俘虏,严格筛查。军官、头目、积年老匪,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日后审决。普通胁从士卒,打散编号,编入‘劳改营’,由赵武派兵看守,从事最苦最累的营建、挖矿、修渠之役,以工代赈,观察其后效。”
“第二,对流民,进行甄别。工匠、医者、识文断字者、身强体壮无病无伤之青壮,及其直系家小,优先登记,允许渡河安置。他们将是宝贵的劳力,也是未来发展的根基。”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冷静得近乎残酷。
“其余老弱妇孺……以及明显带有病容者,”张远声的声音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于北岸划定区域,设立粥棚,每日施粥两次,吊命即可。告诉他们,我们能力有限,只能做到如此。愿往他处寻生路者,不予阻拦,并可分发三日口粮。”
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将被隔绝在北岸,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生死由天。
李崇文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属下明白。只是……此举恐招怨望。”
“顾不了那么多了。”张远声疲惫地摆摆手,“先活下去,才能谈其他。苏婉,你带医疗队过河协助甄别,重点排查疫病,一旦发现疑似,立即隔离,不得过河!必要时……可采取非常手段。”他的眼神锐利起来。
“是。”苏婉低声应道,她知道这“非常手段”意味着什么,心情无比沉重。
命令开始执行。南岸放下几条小船,李崇文带着文书和护卫,苏婉带着几个胆大的医护,渡过依旧泛着血色的渭水,在北岸设立了简单的木栅和桌案。
消息传开,北岸的人群如同将要溺毙的人看到了稻草,疯狂地涌向甄别点,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瞬间爆发。乡勇们奋力维持着秩序,声音嘶哑。
“安静!排队!工匠!郎中!识字的到这边来!”
“壮劳力!这边!”
“有发热咳嗽的,不许靠近!去那边隔离区!”
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在河岸上演。有铁匠因为一手技艺而被欣喜地拉过界线;有母亲哭着将瘦弱的儿子推到“壮劳力”队伍前;有老者识趣地默默走向粥棚方向;也有人因为被拒绝而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或破口大骂……
赵武派兵押送着第一批筛选出来的俘虏过河,他们眼神惶恐,步履蹒跚,走向未知的劳役生涯。
南岸,张远声默默注视着对岸的纷乱与悲欢。他知道,自己今日的决定,或许救下了一部分人,也或许间接宣判了另一部分人的死刑。这股庞大的人口洪流,被他用一道冷酷的堤坝勉强约束,但其内部蕴藏的压力、怨气与疾病的风险,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接收他们,是在饮鸩止渴。
不接收他们,是在道义上自绝于天地。
这乱世之中的抉择,从未容易。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竭力求生与残存良知之间,走那一条摇摇欲坠的钢丝。
渭水呜咽,流淌着数不尽的悲欢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