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龙分兵南下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张家庄高层激起层层涟漪。
总务堂内,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张远声、李崇文、赵武、以及刚刚被召来的胡瞎子围在粗糙的沙盘前——这是张远声根据记忆和夜不收的侦察,用泥沙和木块堆砌的周边地形图。
“南边……五十里内,最大的庄子是王家庄,也是个硬骨头,有乡兵上千,墙高壕深。再就是几个小镇和散落的村寨。”胡瞎子指着沙盘上的几个点,语气肯定,“贺一龙这时候分兵,肯定是饿急了眼,抢粮去了!”
赵武冷哼一声:“抢粮?我看是找死!他本来就兵力分散,现在又分兵,就不怕我们趁机出城,踹了他的老营?”
李崇文却抚着胡须,摇头道:“未必如此简单。赵将军,你若贺一龙,新遭挫败,粮草被焚,军心浮动,最怕的是什么?”
“当然是怕我们里外夹击,或者城内守军士气大振,出击寻战。”赵武答道。
“正是。”李崇文点头,“此时分兵,一则可解燃眉之急,抢夺粮草以安军心;二则,或许是疑兵之计,故作虚弱,诱我出城。他分出的这支兵马,说不定就在左近埋伏,只等我们开门。”
张远声盯着沙盘上代表贺一龙老营和李家坡的那个木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李崇文的分析老成持重,符合兵书战策,也符合贺一龙这种老寇的狡诈。但他总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复杂。在绝对的实力和生存压力面前,阴谋诡计有时会让位于最直接的本能。
“胡瞎子,你确定看清了,南下的那支人马,打着什么旗号?大约有多少人?装备如何?”张远声问道。
胡瞎子努力回忆着:“旗号有点杂,看得最清的是个‘刘’字旗,人数……估摸有三四千,队伍拉得老长,看起来乱糟糟的,披甲的不多,跟昨日前锋那些炮灰差不多。”
“刘?”李崇文思索道,“莫非是‘扫地王’刘希尧?此人也是陕北大寇,与贺一龙若即若离,部下军纪极差,最是贪婪残暴。”
“如果是刘希尧部,那去抢粮的可能性就极大了。”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们不是为了配合贺一龙的主攻,而是纯粹为了自己吃饱肚子。甚至……如果抢够了,会不会直接溜了,都未可知。”
流寇联军之间的龃龉和不稳,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祸害南边的百姓吧?”赵武急道。他虽然悍勇,但对滥杀无辜的流寇深恶痛绝。
李崇文叹了口气:“赵将军,有心无力啊。我军新创,能守住庄子已属万幸,如何能分兵去救?况且,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救,肯定要救。但不能硬救。”张远声打断了李崇文的话,他做出了决断,“贺一龙分兵,确实是我们的机会,但不是出击他老营的机会,而是削弱他、离间他们的机会。”
他看向胡瞎子:“老胡,还得辛苦你的人。分成三路:一路,远远吊住那个姓刘的,我要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第二路,严密监视贺一龙老营,看他后续还有什么动作,特别是留守兵力有无变化;第三路,散出去,找到可能被刘希尧部攻击的村寨,不用硬拼,提前示警,让他们尽可能疏散躲藏,或者……引导他们向我们这边靠拢。”
胡瞎子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既要摸清敌情,还要给贺一龙找点麻烦,顺便……收拢人心和人口?”
“没错。”张远声点头,“刘希尧去抢,抢不到,贺一龙会更焦躁;抢到了,分赃不均,必然生出矛盾。我们提前示警,能救多少是多少,救下来的百姓,会对我们感恩戴德。如今我们最缺的,就是人!”
人口,意味着劳动力,意味着兵源,意味着未来的税基和市场规模。在明末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主动保护百姓,本身就是一面极具号召力的旗帜。
“妙啊!”赵武也明白了过来,“这样既不用冒险出兵,又能给贺一龙上眼药,还能得实惠!比出去硬拼强多了!”
李崇文沉吟片刻,也缓缓点头:“此策稳妥,攻心为上。只是,引导流民前来,庄内存粮压力……”
“压力已经在了,不差这一口。”张远声语气坚定,“告诉负责接收的人,来的都是客,但也要按规矩来,壮丁编入工程队或辅兵,老弱妇孺统一安置,口粮减半,但必须保证不死人。我们要让他们看到,在这里,只要干活,就有一条活路。”
命令迅速下达。胡瞎子领命而去,如同蜘蛛开始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张家庄的战争,从单纯的城墙攻防,开始向更复杂的情报、心理和人口争夺战延伸。
张远声再次走上城墙,向南眺望。那里烟尘未散,预示着血腥的劫掠即将发生。他无力阻止所有悲剧,但至少要利用这次危机,为张家庄,为这片土地上尽可能多的人,争得一丝生机。
他低声对身边的亲卫吩咐:“去告诉耿大,让他从老兵里挑二十个机灵可靠的,组成一个‘教导队’。新来的青壮,打散编组,由这些老兵带着,一边修工事,一边教他们最基本的队列和厮杀技巧。”
他要把每一份流入的力量,都尽快转化成战斗力。危机,也是淬炼的熔炉。
南去的烟尘下,新的算计与挣扎,正在上演。而张家庄,这个乱世孤岛,正以其独特的方式,悄然扩张着它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