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着渭北高原的沟壑梁峁。胡瞎子蹲在山坳背风处,耳朵微微抽动,像只警觉的老山猫。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浮土上划出几道浅沟。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几个年轻人屏息凝神。其中有个赵家店来的后生,紧张地攥着衣角。
\"灶是冷的,但边上撒的尿还冒着热气。\"胡瞎子用树枝指点着地上的痕迹,\"脚印子乱得很,往东南下去了,不会超过二十里。\"
张家庄的哨探二狗补充道:\"林子里有断枝,还捡到半块啃剩下的麸饼,不像咱们这儿人吃的。\"
胡瞎子眯缝着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雾气:\"是前哨的探子,人不多,三五个,溜得挺快。\"他站起身,拍了拍那个赵家店后生的肩膀,\"你,跑得快,回庄报信,就说'林子里的雀儿往东南飞了'。\"
后生愣了愣,随即明白这是黑话,连忙点头。
\"其他人,散开三里,再探。\"胡瞎子的语气突然严厉,\"记住,你们是庄子的眼睛,不是爪子。瞅见了,回来告诉老子,别自个儿往上凑!\"
几个年轻人如蒙大赦,又带着几分兴奋,迅速消失在林木之间。
日头升高,庄内水井边渐渐聚起了人。一个刚从西边逃难来的老汉,正心有余悸地对着打水的陈老絮叨。
\"不得了哩...西边王家庄破了...那伙天杀的...抢粮抢人...寨墙都没挡住...\"
几个打水的妇人闻言,手下的活计都慢了下来,脸上浮现忧色。
李家坳来的老农蹲在井沿,愁容满面地磕着烟袋锅:\"咱村那土墙,怕是一冲就垮...里正让大家都躲地窖去...\"
陈老默默听着,递过一瓢水给逃难来的老汉,叹口气:\"躲,能躲几时?地窖藏得住人,藏不住粮。\"他指了指远处正在加固的庄墙,\"咱这儿,墙高些,人心也齐些。回去跟你们里正说,真要见着烟信号,别硬扛,赶紧往这儿跑。活路,比啥都强。\"
妇人们交换着眼神,开始低声议论庄里储备的粮食够不够,谁家地窖还能藏人。恐慌在交流中并未消失,却逐渐被一种现实的、抱团求生的算计所替代。
打谷场边,铁匠炉火正旺。赵武拎着一把有些卷刃的腰刀找到老铁匠:\"叔,瞧瞧,昨晚砍石头磕的。能给磨利索点不?再给刃口加加钢。\"
老铁匠接过刀,眯眼看了看:\"急用?\"
\"嗯。\"赵武点头,目光扫过旁边几个正在给弩机上弦的乡勇,\"那帮杀才快来了,家伙得顺手。\"
他随手拿起一根刚淬好水的三棱箭镞,用手指试了试尖锋:\"多备点这玩意,那帮人没甲,这玩意儿扎进去,够他们喝一壶。\"
几个乡勇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赵头,听说他们人多?\"
\"多怕个球!咱们有墙!\"
\"就是,来了正好试试新弩!\"
赵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慌什么?墙高着呢!咱们练了这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都把家伙检查好,听号令。立了功,少爷少不了赏!\"
总务堂里,算盘声噼啪作响。沈百川面前摊开着粮簿、物资册,对面坐着负责仓库的管事。
\"城内刘记商号答应换给我们的铁料,到了立刻入库,优先打制箭镞。\"
\"明白。\"
\"伤药、麻布、清水,按之前议定的三号预案,分置到各段墙下隐蔽处。\"
\"已安排妥当。\"
\"一旦外面烽火起,立刻组织妇孺按乙号路线疏散入内堡,同时开启甲号物资库。\"
\"是。\"
对话简洁高效,没有一句废话。沈百川的笔在册子上快速勾画,一切防御准备都已化为一条条冰冷的数字和流程。
夜幕缓缓垂下。庄墙上的火把依次点燃,拉出长长的影子。张远声独自一人立在门楼上,远眺着西南方向沉寂的、已被暮色吞没的山野。
庄内,灯火渐次亮起,却比往日安静许多。胡瞎子带来的消息、井台边的议论、赵武的磨刀、沈百川的调度...所有信息都已汇聚到他这里。
他不需要再召开会议。该布置的,早已布置下去;该准备的,也已准备就绪。
夜风带来一丝凉意,吹动他的衣角。墙垛上,一枚新打制的三棱箭镞被随手放在那里,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他伸出手,拿起那枚箭镞,指尖感受着那致命的尖锐和冰冷。下面的庄子里,是他一手护持至今的生机与秩序;而墙外的黑暗里,是正在逼近的、欲摧毁一切的混乱与疯狂。
他的表情平静无波,唯有眼神深处,映着跳动的火把光芒,锐利如他手中的箭镞。
山雨,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