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六年的潭州(今湖南长沙),湘江水汽氤氲,闷热如蒸。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抵达了安抚使司衙门。为首者下马,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的锐气却被岁月与风霜磨砺得愈发沉静,唯有一双眸子,在望向这南国烟雨时,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属于北方的豪烈。他,便是新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辛弃疾。
一、 南渡经年
距离他当年率五十骑突袭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的壮举,已过去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兕”(音:丝,犀牛也),已在江南的官场浮沉中,学会了将锋芒内敛。他上《美芹十论》、《九议》,纵论恢复大计,却如石沉大海;他在江西、湖北等地任地方官,平定茶商军,赈济灾荒,显露出非凡的干才,却始终被朝廷视为“归正人”,难以进入权力核心,更遑论统领大军,北伐中原。
“稼轩(辛弃疾号)兄,这湖南之地,民风悍勇,然则峒獠(指当地少数民族)不时作乱,盗匪亦常出没,乃是个不易治理的去处啊。”前来迎接的旧友,在接风宴上低声提醒。
辛弃疾举杯,目光扫过窗外绵密的雨丝,淡淡道:“地方有事,总好过无所事事。有事,便可做事。”
他口中的“做事”,绝非庸官的敷衍塞责。到任不久,他便以雷厉风行之势,整顿吏治,清理积案。他亲自审阅卷宗,发现一桩拖延数年的田产纠纷,牵涉当地豪强。属官劝他莫要深究,以免引火烧身。辛弃疾拍案而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因豪强而废国法?查!一查到底!”
他顶住压力,明察暗访,最终公正裁决,将田产判还原主,并依法惩处了欺压良善的豪强爪牙。消息传开,潭州百姓奔走相告,称来了位“辛青天”。然而,辛弃疾心中所念,远不止一城一地的安宁。
二、 筹建新军
在仔细考察了湖南的地理民情后,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在辛弃疾心中愈发清晰、强烈——必须建立一支真正能战的、由他直接掌控的机动军队。
一日,他召集群僚,将一份详尽的《论盗贼札子》与一份创建“飞虎军”的规划草案掷于案上。
“诸公请看,”他手指地图,“湖南地处要冲,上控荆襄,下扼岭表,然禁军孱弱,厢军不堪用。一旦有事,何以御之?往年茶商军之乱,便是明证!”
他目光炯炯,扫视众人:“故,本官决议,奏请朝廷,创建‘飞虎军’!募选当地骁勇之士,严加操练,专责弹压乱匪,保境安民。此乃一劳永逸之策!”
此言一出,堂下哗然。创建新军,意味着巨大的开销,更意味着权力的重新分配。转运使赵汝霖首先发难,面露难色:“辛安抚,创建新军,固然是好。然钱粮从何而来?朝廷近年用度紧张,恐难拨付足额粮饷。且招募壮勇,万一驾驭不当,岂非养虎为患?”
“钱粮之事,本官自有筹措之策!”辛弃疾断然道,“可于地方酒税、榷盐中划拨部分,亦可劝谕富户捐输。至于驾驭,”他冷哼一声,声震屋瓦,“本官当年在北方,万千铁骑尚能指挥若定,何惧数百湖湘子弟?此事关乎地方长治久安,本官意已决,即刻上奏朝廷!”
他的意志如同出鞘之剑,不容置疑。奏疏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临安。等待批复的日子里,辛弃疾已开始行动。他亲自选址营盘街,规划营寨;派人深入湘西、辰州、澧州等地,暗中物色勇武敢战之人。
三、 营盘风云
朝廷的批复在各方角力下终于到来,原则同意,但钱粮限制极严。辛弃疾毫不气馁,他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兼铁腕的工程师,开始了他生平最大胆的“创业”。
筹钱:他不仅动用了能调动的一切公帑,还创新性地发行了一种“军用债券”,以未来的盐税收入为抵押,向商人募资。他甚至下令,将官府收缴的私酒、私盐,统一标价,公开售卖,所得尽数充作军费。此举引来诸多非议,弹劾他“聚敛扰民”的奏章飞向临安,辛弃疾充耳不闻。
备料:建造营栅需要大量石材木材。时值秋季,湘江水量减少,运输困难。下属提议等待来年春季。辛弃疾断然否决:“恢复大业,岂容片刻耽搁!传令潭州所有囚犯,除重刑犯外,每日至城北驼嘴山采石,按量抵扣刑期!另,命各县厢军、民夫,分段负责水陆运输,限期完成!”
命令一下,整个潭州都动了起来。囚犯采石,民工运输,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嘹亮的号子声,响彻湘江两岸。辛弃疾每日必亲临工地督查,他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效率便提高几分。
然而,阻力接踵而至。朝中反对者抓住他“擅自动用囚犯”、“苛敛民财”等由头,大做文章,一道圣旨降下,责令即刻停止筹建飞虎军。
幕僚拿着诏书,面色惨白地找到正在工地上的辛弃疾:“安抚!朝廷严旨!这…这可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屈服。辛弃疾接过诏书,只看了一眼,便将其缓缓收起,沉声道:“此事关乎国防大计,岂能因浮议而废?营寨建设,一刻不停!”
“可…可这是抗旨啊!”
辛弃疾目光投向北方,语气斩钉截铁:“一切责任,由我辛弃疾一力承担!尔等只需抓紧施工,务必在限期前,将营寨、铠甲、武器全部备齐!届时,我自有本上奏!”
他顶住了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仕途。他下令加快进度,所有工程必须在限期内完成。当最后一片营瓦盖上,最后一套铠甲打造完毕时,辛弃疾将飞虎军已成、营垒坚固、器甲鲜亮的详细图样和财务报表,连同一份情词恳切、论述创建此军如何利于国防的奏疏,一并呈送朝廷。
皇帝赵昚看到实物已成,且确实于国防有益,加之惜其才干,最终默许了此事。一场风波,被辛弃疾以超凡的魄力与担当,硬生生化解。
四、 词剑难平
是夜,飞虎军营初成。辛弃疾独登潭州城楼,眺望北方。秋风吹动他斑白的鬓发,军营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与他心中那片广袤的中原故土相比,显得如此渺小。
他想起青年时在北地的豪情,想起义军战友的音容,想起那些未能实现的誓言。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奈涌上心头。他收复故土的“剑”,最终化成了在南方创建一支地方治安军的“锹”;他纵横沙场的梦,被困在了这营盘街的方寸之地与无尽的官场文书之中。
他回到书房,铺开宣纸,满腔的郁愤化作了笔下的龙蛇飞舞。他写下的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却仿佛映照着此刻潭州的心境: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写罢,他掷笔长叹。飞虎军可镇一方,可平匪患,却何日能化作北伐的先锋,踏过淮水,重见齐鲁青未了?
五、 虎雏初啸
尽管心怀憾恨,辛弃疾对这支亲手创建的军队,倾注了全部心血。他亲自制定严苛的训练条例,选拔军官,督导操练。飞虎军的士兵,多为湘西悍勇之辈,经辛弃疾以兵法调教,很快便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不久,境内一伙盘踞山岭多年的巨盗,依仗地势险要,屡剿不平。地方官请求飞虎军出动。辛弃疾亲自部署,命飞虎军夜间奇袭,里应外合,一战便将盗匪剿灭,首领被生擒。
捷报传回,湖南震动。飞虎军之名,不胫而走,不仅境内治安大为好转,连邻近的江西、广东等地有乱,也常请飞虎军支援。这支新生的力量,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开始在南中国的山岭间,露出锋利的爪牙。
然而,辛弃疾心中明了,这头他亲手哺育的“飞虎”,困于江南山林,终究难展其搏击长空、驰骋中原的壮志。他抚摸着冰冷的铠甲,目光再次越过重重关山,投向那看不见的北方。那里,才是他梦中“飞虎”真正的猎场。
(第七卷 第十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