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伊然是被关子元从鬼屋里背出来的。
小家伙目光呆滞，魂儿好像还丢在哪个恐怖的角落。
旧泪痕上又添了几道新的，小嘴瘪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人菜瘾大”这四个字，或许就是对许伊然小朋友此刻最精准的概括。
刚进去那会儿，她还能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东张西望。
可当第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伴着凄厉音效弹出来时，许伊然“嗷”一嗓子，瞬间化身树袋熊，死死挂在关子元腿上，再也不肯下来。
秉承着保护妹妹的最高原则，关子元一边强忍着自个儿心里对黑暗和未知生物的怵意，一边把许伊然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窝。
大手捂住她的耳朵，嘴里跟念经似的不住念叨：“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妖魔鬼怪快离开……”
苏悦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前面那个明明自己也怕得要命，却努力挺直腰板充当妹妹守护神的男生，又看看他背上那个只露出个后脑勺的小鸵鸟，忍不住低头莞尔。
这兄妹俩，真是……可爱得紧。
接下来的时间，关苏二人坚决贯彻“儿童友好”原则，带着许伊然玩了旋转杯、小火车、看了花车巡游，还在卡通人物合影区排了长队。
许伊然脸上的恐惧渐渐被新奇和兴奋取代，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下午。
夕阳西下，为游乐园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广播里开始播放闭园提醒。
“小伊然，最后一个项目了，想玩点什么？”苏悦蹲下身，理了理许伊然有些散乱的刘海。
许伊然仰起小脸，目光在园区里搜寻了一圈，最后坚定地指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摩天轮。
没有再说“不知道”，也没有丝毫客气。
经过这一天的相处，许伊然似乎终于卸下了那份超越年龄的克制，重新找回了属于孩童的任性。
关子元和苏悦相视一笑。
嗯，用这个宁静又浪漫的项目为今天收尾，再合适不过。
幸运的是，他们排到了这一轮的最后，三个人恰好独占一个包厢。
关子元自觉地坐在了另一侧。
倒不是他不想挨着苏悦，实在是刚才上来时，包厢连接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有点担心自己的体重加上去会造成不必要的风险。
摩天轮缓缓攀升，S市的繁华夜景如同铺开的璀璨画卷，一点点在脚下展开。
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每一秒的视野都比前一秒更壮阔，让人不禁期待升至最高点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分享这份静谧与美好，感觉确实很特别。
“呼……”
正当关子元和苏悦沉浸在这片夜色中时，一声细微又规律的鼾声传来。
原来，玩了一天的许伊然终究是抵不过疲惫，小脑袋一点一点，最后身子一歪，靠在苏悦身上沉沉睡着了。
即便在梦中，她的手仍紧紧攥着关子元给她编的那只气球长颈鹿，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苏悦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许伊然能更舒服地枕在她柔软的大腿上，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小女孩细软的发丝。
“真可爱啊，”苏悦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梦境，“和小满小时候一模一样。”
关子元没说话，悄悄拿出手机，对准许伊然恬静的睡颜。
“咔嚓”一声，将这张带着兔子发卡的许伊然的照片发给了许敏。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良久没有回音。
“唉，”关子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某点，“她还是这么忙。”
“嗯？”苏悦抚摸着许伊然头发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
或许是许伊然今天的懂事触动了他，或许是许敏的迟迟未回复勾起了某些尘封的记忆。
关子元心底那道关于童年的闸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
“我小时候，她也总是这么忙。”关子元的声音很平静，“关键……我爸，一头扎进他的科研世界里，从来不管我。我妈呢，也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应酬。”
他扯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我从小学一年级第一天起，就是自己上学、自己放学。记得有一次，校门口有个兴趣班搞活动，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个一样，给小朋友发那种能编成小狗、小花的气球。”
苏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特别想要，眼巴巴地凑过去。可那个发气球的阿姨说，必须要有家长在旁边，留下联系方式才能领。我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拿着气球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
关子元的视线投向窗外渐深的夜色，仿佛能穿越时间，看到那个孤单的小小身影。
“那天回家后，我不知道哪来的倔劲儿，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跑去小商品市场买了一整包长条气球。照着说明书，笨手笨脚地学，被气球爆炸声吓了好几次……终于，我能给自己编出像样的气球小狗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苍凉：“可后来，慢慢的，我也就懒得再跟自己较劲了。无欲无求，远离所有热闹和可能被拒绝的场合，才是最能保护自己、也最‘节能’的活法。”
苏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疼。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关子元放在膝盖的手背上，温暖的体温无声地传递过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小男友总是显得对很多事情都淡淡的，崇尚所谓的“节能主义”。
原来，人并非生来就没有欲望。
只是那份渴望被关注、被满足的本能，在一次次失望中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甚至自己也骗自己说“我不需要”。
“我以为有了小伊然之后，我妈会把更多精力放在家庭上，至少……对妹妹不会像对我那样。”
关子元的目光落回许伊然熟睡的小脸上，带着怜惜，“没想到，人好像总是容易在同一个地方重蹈覆辙。”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心疼。
他们明天就要离开S市，一旦他们走了，许伊然的生活是不是又要回到那个只有姚奶奶陪伴，穿梭于各个补习班，用超越年龄的“懂事”来换取父母偶尔关注的日常？
苏悦看着腿上这个戴着兔耳朵的小天使，又抬眼凝视着关子元眼中那份试图弥补什么的温柔，忽然间全懂了。
“宝贝，”她柔声开口，“你知道吗？你今天陪小伊然玩的每一个项目，给她买的每一个气球，带她坐的每一次旋转木马，不仅仅是在填补她童年的空白。”
关子元抬眼，对上苏悦了然的目光。
“你更像是在通过她，温柔地拥抱了当年那个在校门口，因为没有家长陪伴而领不到气球的，小小的自己。”
苏悦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圈，“你在告诉那个过去的关子元：看，有人陪你来了，有人会为你编最好看的气球，有人会把你想要的快乐，一样一样都补给你。”
关子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有些发热。
苏悦总是能一眼看穿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所以，不要觉得遗憾。”苏悦的笑容在摩天轮包厢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有力量。
“至少今天，小伊然是百分之百幸福的。她回去后，可以骄傲地跟同学说，假期里哥哥嫂子带她去了超棒的游乐场！这种幸福的记忆，会让她在未来即使遇到孤单的时刻，也有底气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轻柔：“而对你来说，今天的每一份快乐，也都是真实属于你的。你在创造温暖的记忆，去覆盖那些冰冷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治愈，不是吗？”
就在这时，摩天轮攀升到了最高点。
整个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宛如洒落人间的星河，璀璨夺目。
苏悦微微倾身，靠近关子元：
“我们以后，不要重蹈覆辙，好不好？”
她眨了眨眼：“等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好好爱护ta，让ta的童年里，装满气球、摩天轮，还有我们从不缺席的爱。”
关子元耳根瞬间染上一片绯红。
“姐姐，”他望着苏悦，眼中情绪翻涌，“谢谢你。今天……不只是在陪小伊然，也是在陪过去的我。谢谢你，帮我补齐了那些曾经的缺憾。”
“那真是我的荣幸，亲爱的。”苏悦莞尔一笑。
她轻轻靠近。
关子心领神会，闭上眼，迎了上去。
双唇轻轻相贴。
这一吻，不带丝毫情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理解与疼惜。
他们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彼此安慰着对方内心那个曾经孤独的小孩，也许下关于未来的庄重承诺。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过去的伤痛或许无法抹去，但幸运的是，他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对的人。
过去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都很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缓缓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融，眼中只有彼此的倒影。
“那个……然然是不是碍事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
“啊？！”关苏二人如同触电般迅速弹开，脸上爆红。
许伊然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你……你看到什么了？”关子元舌头都有些打结。
“看到哥哥亲嫂子，”许伊然奶声奶气地陈述，然后歪着头想了想，严谨地补充，“嗯，也可能是嫂子亲哥哥。你们感情真好呀！”
看着面前两个瞬间变成熟番茄的大人，许伊然十分“贴心”地用小胖手捂住眼睛：
“没事的，哥哥嫂嫂，你们继续，然然不看！”
只不过……她那手指缝岔开得能塞进一颗弹珠，大眼睛就在缝隙后面，滴溜溜地转，写满了“我什么都看到了”的狡黠。
关子元和苏悦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
——
回去的路上，许伊然终究是电量耗尽，趴在关子元的背上，睡得无比香甜。
到了许敏和王亮家楼下，正好碰上刚下班回来的夫妻二人。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子元，小悦！”许敏连忙上前，看着关子元背上熟睡的女儿，脸上满是感激，“真是帮大忙了”
苏悦微笑着摇头：“许敏姐你太客气了。陪小伊然玩，我们也很开心，她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
王亮也客套地邀请他们上楼坐坐，两人自然礼貌地婉拒了。
“那你们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就在这时，关子元顿住了脚步。
他微微侧头，看向许敏。
“妈……”
许敏的动作瞬间僵住，眼底猛地一热。
这个称呼，儿子向来格外吝啬。
每一次听到，都像在她心尖上最软的地方轻轻撞了一下。
“怎么了，子元？”
“多陪陪小伊然吧。她今天……玩得很开心。小孩子长得快，一眨眼就大了。有些时光，错过了，就真的补不回来了。”
许敏怔在原地，一时无言。
关子元说完，便和苏悦一起，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许敏站在门口，望着儿子和他身边那个温婉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