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的冬天,是掺着煤灰的干冷。北风像刀子一样,能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钻进去,刮得人骨头生疼。窝棚里如同冰窖,那个小煤球炉子散发的热量,微弱得可怜。林心大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依然冻得手脚冰凉,生了满手的冻疮,又红又肿,痒痛钻心。
尹有才的工作愈发辛苦。临近年底,矿上任务重,加班是常事。他回来得越来越晚,脸色也愈发憔悴,眼窝深陷。但让林心大隐隐不安的是,他带回家的工钱,并没有因为加班而增多,有时反而更少了。
她问起,尹有才总是含糊其辞:“厂里效益不好,工钱发得不及时。”或者说,“请工头师傅吃了顿饭,打点一下。”
直到那天傍晚,暴风雪即将来临,天色阴沉得可怕。林心大正费力地想把炉火弄旺些,窝棚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人“哐当”一声粗暴地踢开。
冷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三个彪形大汉。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穿着脏兮兮的棉袄,嘴里叼着烟卷,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这间简陋的屋子。
“尹有才呢?”胖子粗声粗气地问。
林心大吓得心脏骤停,强自镇定地站起来:“他……他还没下工。你们是谁?”
“没下工?”胖子嗤笑一声,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开始在屋里翻捡起来,本就家徒四壁的窝棚瞬间被弄得一片狼藉。
“他妈的,果然是个穷鬼窝!”胖子骂骂咧咧,一脚踢翻了墙角的水桶,“欠了彪爷的钱,以为躲着就完了?告诉你,尹有才在厂里跟人动手,打坏了精密器件,赔不起,找彪爷借了印子钱(高利贷)!连本带利,十块大洋!今天要是拿不出来,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林心大如遭雷击,浑身冰凉。印子钱!十块大洋!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终于明白尹有才最近的疲惫和工钱减少的真相了。他不是加班,是惹了祸,背上了阎王债!
“他……他不是有意的……各位大哥,宽限几天,我们一定想办法……”林心大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哀求。
“宽限?”胖子淫邪的目光在她虽然憔悴却依旧清秀的脸上打转,“小娘皮长得倒挺标致。没钱也行,你跟哥几个走一趟,伺候好了,说不定彪爷一高兴,还能再宽限几天。”说着,一只油腻的手就向她脸上摸来。
“别碰我!”林心大惊恐地后退,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嘶哑的怒吼:“住手!”
尹有才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进来,他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满头大汗结成了冰碴子,工装上沾满油污。他看到屋内的景象,眼睛瞬间赤红,抄起门边的一根顶门棍就扑了上来。
“妈的,还敢动手!”那三个混混也不是善茬,立刻围了上来。
窝棚里空间狭小,顿时打成一片。尹有才虽然不要命,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显然是打架的老手。很快,他就被打倒在地,拳脚像雨点般落下。但他死死抱住其中一个人的腿,一口咬了下去,换来一声惨嚎。
“有才!”林心大哭喊着想冲上去,却被另一个混混一把推开,头撞在炉子上,顿时眼冒金星。
混乱中,是闻讯赶来的邻居和巡逻的矿警制止了这场殴斗。三个混混见势不妙,撂下几句狠话“三天之内不还钱,烧了你们这狗窝!”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窝棚里一片狼藉。尹有才满脸是血,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林心大爬过去,抱着他,摸到他额头上肿起的包和嘴角不断渗出的血,吓得魂飞魄散。
“有才!有才你怎么样?”
尹有才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林心大哭花的脸和额角的红肿,眼中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屈辱。他挣扎着坐起来,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颤抖:
“没事……死不了……”他看向门外漫天的风雪,眼神变得像冰一样冷,一样硬,“这世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林心大,你看着,今天他们怎么对我们的,总有一天,我要他们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再抱怨。但林心大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里,看到某种东西彻底碎裂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屈辱和暴力的浇灌下,疯狂地滋生出来。
那是恨。是对这个弱肉强食世界的刻骨仇恨,是对于权力和力量的极度渴望。
那一晚,外面风雪怒号,窝棚里冷得如同冰窟。两人相拥着挤在硬板床上,盖着那条唯一的、又薄又硬的棉被,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尹有才的身体因为疼痛偶尔会抽搐一下,但他始终紧紧握着林心大的手,握得她生疼。
黑暗中,他嘶哑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海河月下的浪漫誓言,而是带着血腥气的诅咒和承诺:
“心大,记住今天……记住这疼,这冷,这屈辱……我们要往上爬,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钱、权、势!我尹有才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头!那十一亿……不是江山,是盔甲!是刀剑!”
林心大把脸埋在他带着血腥和汗味的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破旧的工装。她怕极了,也冷极了。但听着他心脏剧烈而有力的跳动,感受着他话语里那股毁天灭地般的决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私奔时那点对浪漫爱情的幻想,在今夜被彻底击碎。他们的感情,从此与仇恨、屈辱和极度膨胀的欲望紧紧捆绑在了一起,在这唐山的寒冬里,扭曲着,疯长着。
活下去,并且要踩着别人爬上去——这成了他们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