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镇利刻意顿住,重重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样子。
“就那个……镇里去年批给咱村的那个建新学校的项目!眼看着下半年娃娃们开学要用!材料,工钱,样样都要钱!
可这年头大家都穷,镇里财政也紧张,上次拨的那点启动款,买水泥沙石都够呛……村里该想的辙都想遍了,连我这个支书都把自己的老底快掏空了垫进去!”
他拍了拍干瘪的口袋,动作夸张。
他一边诉苦,手指却开始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打,像是等待着什么,眼睛像刷子一样在林镇东那张沉默黝黑的脸上扫来扫去。
“这不,巧了!昨儿个我去镇上开会,正好碰着县里王主任,就是管工业局的那位王主任!
闲聊时,人家王主任就特意提点我一句,他说:老林啊,你们村这回可算是烧高香了!
你们出现了一位林镇长,现在可是县里新班子主要领导身边挂上号的红人了!手里协调项目的权限大得很呐!”
他刻意加重了“主要领导身边”、“挂上号”、“权限大得很”这几个词。
“我的亲哥哎!你听听!你听听!”林镇利激动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镇东脸上。
“这可是县里王主任亲口说的!千真万确!大侄子现在在县里那是这个!”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脸涨得发红,身体激动地往前又倾了倾:
“那项目!那点缺口!对咱村是天大的难题,对大侄子现在的位置,那就是动动嘴皮子,都不用他亲自办!
一句话!提一提!批点款子下来,立马盘活!”
林镇利双手摊开,做了个“小事一桩”的手势,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镇东,如同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看!这不就解了我们老林家、解了全村娃娃的燃眉之急吗?!这是大功德啊!也是侄子在县里领导面前露脸、给咱老林家祖上添彩的大好机会啊!镇东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横飞:
“就现在!镇东哥,你进去跟大侄子好好说说!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咱不贪多!就求他帮这一回!就这一次!”
林镇利伸出胖胖的食指,用力地比划着“一次”,眼睛里充满了希冀的光,脸上堆满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急切。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从里屋过道口传来。
林镇利像被电了一下,唰地站起身,伸长脖子想看清楚里面动静,脸上瞬间切换出更加热切、甚至带着谄媚的笑容:
“大侄子?是起来喝水吗?正好正好!叔跟你商量点村里的大……”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似乎传出极其微弱、但清晰无比的一声冷哼。
嗤……
林镇利像见着救星,冻僵的笑死灰复燃:“镇长!我滴好大侄子……”
“停。”林鑫抬手截住话头,动作随意得像拂开尘灰,声音不疾不徐,“七叔,不在工作点儿,喊职务不合适。林鑫,或者按辈分叫。”
“啊……哎!林……鑫!”
林镇利舌头打了个旋才把称呼拗过来,热切不减反增。
“大侄子!是这样!你看咱村上那新学校……”
他一指门外黑黢黢的轮廓,脸皱成苦瓜。
“眼看要停工了!娃娃们开学咋办?我这支书无能啊!愁得头发都掉了一把!”
肥手夸张地抓了把自己油亮分头。
林鑫没接茬,踱到桌边倒了半杯白开水,水线落在粗瓷碗里哗啦一响。
“七叔,我工作关系在乐平镇,林家村归平云镇管。村务校舍,立项拨款,那都是平云镇党委政府拍板,按程序向上级财政打报告的事。”
他慢呷了口水,眼皮都没抬。
“这事,您该去找平云镇委书记,或者镇长办公室按流程反映。” 白瓷碗底磕在桌面,一声脆响。
林镇利脸上的笑像是风干裂了缝隙:“大侄子!这……这说的啥生分话!”
他屁股离了板凳墩,声音拔高又往下压,急赤白脸里掺杂着宗亲式的“掏心窝子”:
“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叔一把年纪了,求人?那是没办法!我是豁出老脸想给咱村娃娃们找个出路!给咱老林家积福!你爹明白我为人吧?”
他猛扭头去抓林镇东这个“同盟”。
林镇东喉头硬核般咕哝一声,旱烟杆头重重戳进地里半寸深,依旧闷葫芦不开瓢。空气冻得像腊月檐下垂的冰棱子。
林鑫身子微向前一倾,手肘抵在膝盖上,声音放缓,语速却更沉凝:
“七叔,乡里乡亲的,自然盼着好。我也希望林家村的娃娃们早点用上敞亮教室。”
他顿了顿,话锋在肯定中无声转向。
“但规矩就是规矩。您也是老党员,基层经验比我厚实得多。项目协调该哪一级审批,该走什么途径,您门儿清。乐平镇的手。”
他手指虚空点点自己胸口,再指向平云方向:“管不到平云镇的账。”
这话软刀子磨人。
林镇利脸上的血色终于被彻底刮干净了,那点强撑的亲近像被戳破的气球。
他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抠了几下,干裂着嘴皮,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嘶哑挤出句不甘:“就……一句话的事?提都不能提一下?”
林鑫目光如打磨过的刃锋,平直地压在他脸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手伸长了,是给别人添乱,也是给自己招惹祸端。七叔,”
他声音陡然多了一丝沉甸甸的东西,像秤砣砸下来。
“村里的难处我理解,但办法得走正路。有困难,按正常程序反映,有理有据,平云镇和县里,总有明白人主持公道。”
他目光垂下,滑过墙角露出的网兜青菜和一角鼓囊的蛇皮袋:“至于这些……都不容易。”
林鑫站起身,语气疏淡却不失礼节。
“心意领了,以后空着手来坐坐就行。自家人,不兴官场这一套。这回东西既拿来了,下不为例!”
他目光在堆成小山的礼物上快速一扫,一句“下不为例”,轻若飞絮,重若千钧,彻底斩断了所有念想。
林镇利像是被无形之力抽掉了脊骨里的钢筋。脸上挤出的笑彻底散了架,塌成一片灰败的死水。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像破风箱漏气的音节:“哦……好……”
昏黄灯影下,他慢腾腾地撑起肥胖身体,手指僵硬地去拎墙根那袋活物,网兜勒进指缝。
临到门口,脚步滞了一下,最终没再言语,只留下一个拖着冗长浓重暗影的佝偻背影,和地上那袋蔫头耷脑的小公鸡。
摩托引擎嘶哑咆哮着离去,刺耳的噪音卷走一地碎落的算计。
堂屋重回沉寂。
林镇东终于把那根旱烟袋从泥地里拔起,烟锅磕了磕鞋底,抬眼看林鑫:“刚才那话……会不会太硬?”
声音浑浊暗哑,像是在瓦砾堆里扒拉出来的。
“理硬了,话才能硬。”林鑫回身端起那半碗微温的水,迎上父亲的目光,。
“没规矩,那点油水人情就能绊断骨头的根。”
林镇东定定看着儿子那张在灯下轮廓分明的脸。
半晌,喉结重重一滚,把旱烟杆沉沉搁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