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刺客口中逼问出的地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狄耿坐立难安。
“清晖园”。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讽刺意味。那不是某个亲王权臣的别业,也不是什么隐秘的江湖据点,而是已故荣懿大长公主的府邸园林。荣懿大长公主,乃先帝嫡亲的姑母,辈分极高,性情温和,常年礼佛,不问世事,在先帝朝后期便已深居简出,于两年前薨逝。她身后无子,只有一女早已远嫁,这清晖园自她去世后便一直由宫中内侍省派人看守打理,几乎被人遗忘。
一个早已作古、与世无争的皇族长辈的旧园,怎么会与一场针对当今女帝的、训练有素的刺杀联系在一起?
狄耿的第一反应是刺客神志不清下的胡言乱语,或是那神秘宫人的手段出了差错,导致了误导。但那个地名被反复念叨,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执拗,又由陛下派来的人亲自问出,让他不敢等闲视之。
他立刻调阅了内侍省关于清晖园的记录,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日常用度、修缮维护,一切都有条可循。看守园子的也是些老弱内侍,平日里连门都很少出。狄耿又以搜查漏网刺客、加强宫苑防务为名,派了察事司的精干人手,明里暗里将清晖园内外搜检了数遍,依旧一无所获。那里安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风吹过荒草和旧日楼阁的回响。
线索似乎在这里彻底断了。
但狄耿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越是干净,越显得反常。他不敢怠慢,将调查结果连同“清晖园”这个地名,一并密报给了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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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晏华清看着狄耿呈上的密报,指尖轻轻点着“清晖园”三个字,眸色深沉。
“荣懿大长公主……”她低声自语。原主的记忆里,对这位姑祖母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记得是个慈眉善目、存在感很低的老妇人。先帝在时,对她颇为敬重,但也仅限于礼节上的往来。
一个退出了权力中心多年,并且已经去世的人,她的旧园,能隐藏什么秘密?
“你怎么看,狄卿?”晏华清抬起眼,看向下方垂手而立的狄耿。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蹊跷。清晖园表面无懈可击,正因如此,才更显可疑。或许,那里并非刺客的藏身之地或训练之所,而是……一个联络点,或者,与幕后之人的某种象征性关联?”狄耿谨慎地措辞。
“象征性关联……”她咀嚼着这个词,脑中飞速运转。现代犯罪心理学和情报分析案例告诉她,很多看似无意义的线索,往往指向犯罪者的心理印记或组织内部的特定符号。荣懿大长公主,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符号意义吗?
她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皇室宗谱,快速翻找起来。荣懿大长公主,名李玥,生于前朝末年的动荡时期,年少时曾一度流落民间,后被寻回……她的驸马,是当年的镇北侯世子,但在一次北境冲突中早逝……无子,只有一女,嫁与了岭南太守……
履历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晏华清的目光,在“流落民间”和“镇北侯”这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流落民间的那段经历,宗谱上语焉不详。而镇北侯一系,早在先帝登基后不久,便因卷入一场未遂的兵变而被削爵流放,早已没落。
难道……是前朝余孽或者镇北侯旧部,借用了荣懿大长公主这块早已失去影响力的招牌?
“继续查。”晏华清合上宗谱,声音冷静,“不要只盯着清晖园的现在,去查它的过去。荣懿大长公主在世时,与哪些人来往密切?她‘流落民间’的那段经历,给朕尽可能地挖出来。还有已故的镇北侯府,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或者与之关联深厚的故旧。”
“臣,遵旨!”狄耿精神一振,陛下指出了新的方向。
“记住,暗中进行,不要打草惊蛇。”她补充道,眼神锐利,“朕有种感觉,我们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之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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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耿领命而去,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晏华清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清晖园像是一个引子,牵扯出了更深的迷雾。荣懿大长公主,镇北侯,流落民间……这些陈年旧事,如同一张蛛网,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指向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陛下,该用药了。”贴身女官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晏华清接过药碗,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她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将空碗递回去。箭伤未愈,加之劳心劳力,她的身体确实需要调养。但比起身体的疲惫,精神上的压力更大。
她挥退女官,独自一人站在窗前。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沈青石挡在她身前的身影,以及他肩头绽开的血色。
这些日子,沈青石因伤休养,并未在身边随侍。但她能感觉到,暗中有目光在注视着她,保护着她,来自“影子”,也可能来自他。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对于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的顶级杀手而言,是一种陌生而复杂的体验。
她信任他吗?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她深知信任的脆弱。尤其是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尤其是在他身份存疑的情况下。但那奋不顾身的一挡,却又如此真实。
矛盾和疑虑,如同细小的藤蔓,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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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沈青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书房外。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这得益于他过人的体质和宫中最好的伤药。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他得到了狄耿密查清晖园的消息。当听到“清晖园”三个字时,他心中猛地一沉。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到。在组织内部一些年代久远、语焉不详的卷宗中,似乎曾隐晦地提到过这个地方,与一桩前朝旧事有关,但具体内容,以他的级别还无法接触。
女帝竟然查到了那里?是巧合,还是她也掌握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线索?组织让他留意女帝是否掌握“天工开物”,如今又牵扯出清晖园,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一边是日益难以割舍的、对女帝复杂的情感与忠诚,另一边是养育之恩和组织深不可测的目的。义父“烛龙”的命令言犹在耳,让他取得信任,等待时机。可这个“时机”究竟是什么?是要他在女帝最脆弱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还是……
他不敢深想下去。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晏华清走了出来,似乎想去庭院中透透气。她看到站在月光下的沈青石,微微一愣。
“伤好了?”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沈青石躬身行礼。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那日……多谢。”晏华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沈青石心头一震,抬起头,对上她映照着月华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帝王的威仪,只有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或许是感激?
“护卫陛下,是臣的本分。”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波澜。
“本分?”晏华清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些许自嘲,“在这宫里,能恪守本分的人,不多。”
她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一株桂花树下,仰头看着天上的弦月。“沈青石,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毫无缘由的忠诚?”
这个问题如同利刺,扎得沈青石心脏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毫无缘由的忠诚?他对她的保护,起初是任务,后来呢?那不顾自身安危的一挡,仅仅是任务吗?
他的沉默,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又仿佛早已知道答案。
良久,她才缓缓道:“伤既然好了,就回来当值吧。朕身边,需要可信之人。”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道枷锁。沈青石喉咙发紧,只能涩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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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神都内的暗流因为“清晖园”而涌动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打破了边关短暂的宁静。
一支伪装成马匪的草原骑兵,绕过边防重镇,突袭了大周的一个边境榷场,烧杀抢掠,造成数百军民死伤,大量物资被劫。驻守的边军反应迟缓,追击不利,让匪徒扬长而去。
消息传回神都,朝野震动。
这显然不是一次简单的匪患。其组织性、针对性,以及选择时机的巧妙,都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息。北边的草原各部,近年来在一位名叫阿史那咄苾的新首领整合下,势力渐涨,对大周边境虎视眈眈。此次袭击,无疑是一次蓄意的试探,甚至可能是有预谋的挑衅。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争论再次激烈起来。韩丞相一系倾向于谨慎,认为当务之急是加强边防,查明真相,不宜轻启战端,以免中了他人圈套。而狄耿等一批少壮派官员则力主强硬反击,认为必须给予迎头痛击,方能震慑宵小,维护国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龙椅上的女帝。内忧未平,外患又起,这位登基不久、刚刚经历刺杀的年轻君主,将如何应对?
晏华清听着朝臣们的争论,面色平静。她深知,北境的这场风波,恐怕并非孤立事件。它与神都内的暗流,与那场未遂的刺杀,或许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有人在试探她的底线,试探大周的虚实。
“够了。”她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大殿内安静下来。
“北境之事,朕自有决断。”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狄耿。”
“臣在。”
“朕命你,即可从察事司抽调精干人手,组成巡边使团,持朕节钺,即刻前往北境。一,彻查榷场被袭真相;二,整饬边军,若有玩忽职守、畏敌不前者,无论官职,先斩后奏!三,替朕,看一看那草原上的阿史那咄苾,究竟是何等人物!”
“臣,领旨!”狄耿肃然应命,心中凛然。陛下这是要将察事司的触角,正式伸向军队了!此举必然引来军中旧势力的强烈反弹,但也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至于战与和……”她站起身,玄色的袍服衬得她身形挺拔,气势逼人,“朕不主动求战,但也绝不畏战!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传令北境各镇,加紧备战,没有朕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击,但若敌寇再来,给朕狠狠地打回去!”
她的声音在宣政殿中回荡,带着铁与血的气息。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隐忍深宫的少女,而是真正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
退朝后,晏华清回到御书房,立刻开始着手布局。北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谨慎处理。她需要可靠的人去执行,需要准确的情报支持,也需要防备内部有人借此生事。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北境危机之时,一份来自内侍省的例行奏报,被悄然送到了她的案头。奏报的内容,是关于已故荣懿大长公主清晖园的——负责日常看守园子的几名老内侍中,有一人,于三日前,因病亡故了。
死亡时间,恰好是在狄耿开始暗中调查清晖园之后。
奏报上写着“因病亡故”,一切手续齐全,看起来合情合理。
晏华清拿着这份薄薄的奏报,眼神骤然冰寒。
巧合?
她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
清晖园的线,不仅没断,反而因为这条看似寻常的人命,重新变得清晰而危险起来。那个看似平静无波的废弃园林,仿佛一张悄然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更多的东西。
她放下奏报,目光转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内忧,外患,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这张网的某个关键节点,似乎就系在那座名为“清晖园”的鬼蜮之上。
那个死去的看守,究竟知道什么?他真的是病死的吗?
看来,有必要亲自去会一会,那隐藏在岁月尘埃下的幽灵了。晏华清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过一个“玥”字——那是荣懿大长公主的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