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的喧嚣随着车马的移动被远远抛在身后。装饰华美的马车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沈执砚心头的滞闷。她与刘娥同乘一车,浅碧色的衣裙与绯色罗裙挨得很近,气氛却迥然不同。
刘娥显然还沉浸在赏花宴的兴奋中,尤其是最后那场隔空唱和所带来的满足感。她摆弄着腕上的玉镯,唇角含笑,声音轻快:“今日真是尽兴!执砚,你瞧见没有,最后表兄那首和诗,对得多妙!‘芳心原在避嚣尘’,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她说着,自以为领会了诗中深意,愈发得意。
沈执砚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壁上,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灯火阑珊,人影幢幢,皆如浮光掠影,入眼不入心。听到刘娥的话,她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诗句,字字句句都出自她手,如今却成了别人心坎上的共鸣,这感觉如同细密的针尖,一下下刺着她早已绷紧的神经。
马车行至刘府门前,缓缓停稳。车夫刚放下脚踏,府门便“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几盏灯笼率先探出,映亮了门前一片天地。只见一位身着檀色锦缎褙子、气质雍容的妇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是刘娥的姨母,谢栖迟的母亲,庞氏。
“姨母!”刘娥眼睛一亮,不等丫鬟搀扶,便提着裙摆轻盈地跳下马车,亲昵地挽住庞氏的胳膊,“您怎么出来了?”
“听闻你们回来了,便出来看看。”庞氏慈爱地拍了拍刘娥的手,目光随即落在正被丫鬟扶着、缓步下车的沈执砚身上,笑容愈发和煦,“沈姑娘也辛苦了,今日玩得可还尽兴?”
沈执砚连忙敛衽行礼,姿态端庄,声音柔和却难掩一丝疲惫:“劳夫人动问,金明池景色极佳,很是开眼。”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府门内侧阴影处,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谢栖迟静立在那里,显然是随母亲一同出来迎接表妹。灯火朦胧,映得他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沉静的气质与身上隐约传来的、清冽的芸香气息,穿透了这喧嚣的夜色,精准地触动了沈执砚刻意封闭的感官。
他微微颔首,向她和刘娥的方向致意。
沈执砚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迅速垂眸,避开了交汇的可能。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幸好夜色与灯影为她做了遮掩。
“姨母,表兄!”刘娥已雀跃地拉着庞氏,又回头招呼谢栖迟,“你们是没瞧见,今日执砚……呃,我作的诗,表兄对得可好了!”她险些说漏嘴,连忙改口,脸上飞起红霞,更显得娇憨明媚。
庞氏含笑听着,目光在儿子和外甥女之间流转,带着了然的慈祥。谢栖迟依旧是那副温和守礼的模样,并未多言,只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
这温馨和睦、仿佛一家人的场景,如同一幅生动的画卷展现在沈执砚面前。她站在马车旁,看着刘娥与谢栖迟母子自然的互动,听着他们之间亲切的言语,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看客,与这暖意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那份被她强行压下的落寞与悲凉,在此刻如同冰水般漫上心头,让她四肢都泛起寒意。
她再次敛衽,声音清晰地告辞:“夫人,谢公子,娥儿姐姐,既已送到,执砚便不打扰,先行回府了。”
庞氏客气地挽留两句,见她意决,便吩咐车夫小心护送沈姑娘回沈府。
马车再次启动,将刘府门前的温暖灯火与那抹月白身影远远隔开。车内只剩下沈执砚和随身丫鬟两人,以及……残留的、属于刘娥的甜香和那一丝若有若无、却萦绕不散的芸香。
她靠在车壁上,紧闭双眼,试图将那幅“一家亲”的画面从脑海中驱散,却徒劳无功。刘娥娇羞的笑容,庞氏慈爱的目光,谢栖迟静立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反复浮现。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进,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单调而重复。沈执砚睁开眼,望着车厢内晃动的阴影,只觉得无边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今日赏花宴上的强颜欢笑,替人作诗的无奈酸楚,以及此刻清晰无比的认知——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礼数,更是娥儿姐姐那明媚鲜活的未来,还有两家乐见其成的姻亲之谊。
所有这些,都像沉重的枷锁,将她那点刚刚萌生便被判了“不该”的情愫,牢牢锁死在不见天日的深处。
回到沈府自己的闺房,屏退左右,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倦怠的脸庞,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她伸手,轻轻取下鬓边一枚略显累赘的珠花,那是刘娥今日兴致勃勃为她簪上的。珠花在灯下闪烁着华丽的光泽,却衬得她脸色愈发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