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您好。”
雷二蛋放下水壶,态度恭敬。
这老者身上有种不同于周围市井气息的沉静气质,让他本能地重视起来,“没人正经教,自己瞎琢磨,再…看点书。”他指了指旁边地上摊开的《无线电》杂志。
老者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雷二蛋立着的牌子上:“465-1中周…你要这个?”
雷二蛋的心猛地一跳!
强压住激动,点头道:“是!老先生,您…有门路?”
老者没直接回答,反而上前一步,拿起雷二蛋刚用过的那块万用表(矿石机改的),仔细端详了一下简陋但有效的表头和分压电阻,又看了看雷二蛋焊接开关时留下的那个圆润饱满的焊点,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手法老道,基础扎实。不是野路子。”
老者放下万用表,抬眼直视雷二蛋,“465-1…老‘美多’牌、‘上海’牌六灯机上常用。现在…不好找了。”
雷二蛋的心沉了一下,但老者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燃起希望。
“不过…”老者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褪色的蓝布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他一层层打开手帕,动作极其轻柔,仿佛里面是稀世珍宝。
蓝布手帕里,是一个更小的、用黄褐色油纸仔细包裹的方块。
老者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
一个品相完好、黑胶木外壳泛着温润光泽、四个镀银引脚闪闪发亮的中频变压器,静静地躺在老者掌心!
外壳上,清晰地印着白色的字样:ttF-2-1(465)!这正是465-1型中周最常见的型号标记!
雷二蛋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停滞了!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品相,这型号,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老先生!这…这正是我需要的!”雷二蛋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枚中周,像饿狼看见了肥肉,“您…您开个价?或者,您想要点啥?只要我有!”
老者却缓缓摇了摇头,将油纸重新盖上,只露出一角。
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雷二蛋,带着一种审视和托付的意味:“钱?票?我老头子不缺这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我这儿…倒是有件‘老伙计’,跟了我大半辈子,最近…它也不‘听话’了。你要是有本事…让它重新‘走’起来,这中周…就是你的了。” 他说着,又从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更厚实的、深棕色绒布包裹着的物件。
他一层层揭开绒布,动作更加轻柔缓慢。
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只老旧的怀表!
银质的表壳已经氧化发黑,布满了岁月的划痕,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精美。
表盖紧闭着,看不出里面的状况。表链是一截磨损严重的黑色皮质表带。
“瑞士货,‘爱尔近’(Elgin)怀表。民国初年,我学徒出师时,师傅送的。”
老者抚摸着冰凉的银质表壳,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追忆,“走了一辈子,准得很。前些日子摔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找了几个人看,都说零件太老,没得配,修不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遗憾,“小伙子,你要是能让它重新‘活’过来,这中周,你拿走。修不好…也没关系。”
老者将怀表和中周(依旧包裹在油纸里)一起,轻轻放在了雷二蛋摊开的帆布上。
压力,巨大的压力瞬间落在了雷二蛋肩头!这不是简单的维修,这是一份带着厚重岁月和情感寄托的考题!
修好,得到梦寐以求的中周;修不好,不仅失去机会,更辜负了老者的信任和期待!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雷二蛋和那只老旧的怀表上。
连“眼镜张”都推了推眼镜,凑近了些,显然对这老怀表很感兴趣。
雷二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块怀表,而是先拿起旁边水壶,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他看向老者,眼神清澈而坚定:“老先生,我不敢打包票一定能修好。但我会尽全力!请您稍等。”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银壳怀表,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凉意和历史的厚重感。
他找到表壳边缘一个极小的凹槽,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表盖。
“咔哒”一声轻响。
表盖弹开。
露出了里面的表盘和机芯。
表盘是经典的白色珐琅底,罗马数字刻度,蓝色的宝玑式指针。
虽然边缘有些微黄,但依然典雅。
而下面的机芯…雷二蛋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紧了!
只见原本应该精密咬合、熠熠生辉的齿轮阵列,此刻一片狼藉!
最关键的摆轮(控制走时精度的“心脏”)歪斜着,上面的游丝(纤细如发丝的弹簧)明显有几处扭曲变形,甚至可能已经断裂!
旁边几个传动齿轮的位置似乎也有点错位,擒纵叉(控制齿轮间歇运动的部件)更是歪在一边!
显然,那次摔击造成了灾难性的内部损伤!
“游丝变形…摆轮移位…齿轮错位…擒纵叉脱臼…”
雷二蛋低声念叨着,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修复这种精密机械,尤其是校正变形的游丝和复位微小的齿轮,需要极其精细的手艺、专用的工具(如游丝镊子、放大镜)和丰富的经验!
他只有一把镊子、一把小螺丝刀和一双还算稳的手!
“哥…能修好吗?”雷小燕紧张地小声问,她也感觉到气氛的凝重。
雷二蛋没回答,全副心神都沉浸在眼前这方寸之间的精密世界。
他拿出最小的十字螺丝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拧下固定机芯盖板的几颗比芝麻还小的螺丝。
打开盖板,里面错综复杂的齿轮和杠杆结构完全暴露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鸽子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
雷二蛋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
他用镊子尖,以近乎绣花般的耐心和精度,一点一点地去拨正那些错位的微小齿轮。
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造成二次损伤。
最困难的是那根扭曲的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