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工听到这话,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李建国那几个立刻假装埋头苦干。最后,目光落在了二蛋身上。
“小雷。”王工开口。
“哎,王工。”二蛋站起身。
“你刚来,也需要个帮忙打下手的。这个陈小兵,就先跟着你。带带他,规矩、技术,都教着点。”王工这话说得平淡,但意思明白,这“徒弟”算是塞给二蛋了。
二蛋还没答话,那陈小兵先不乐意了,脖子一梗:“王工,我…我能干技术活!我在家收音机都会修!让我跟他?”他手指头差点戳到二蛋鼻子上,“他比我也大不了两岁吧?凭啥教我?”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李建国几个偷偷交换着眼神,等着看好戏。
孙科长脸一板:“小兵!怎么说话呢!这是雷二蛋同志,技术科的能手!前两天刚解决了车工车间老大难问题!让你跟着学是看得起你!”
陈小兵撇撇嘴,小声嘟囔:“瞎猫碰上死耗子呗……”
二蛋乐了。他走到陈小兵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生气,反而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像头没驯服的小叫驴。
他没接陈小兵的话茬,反而转身从自己桌上拿起那份摊开的、画满了蜘蛛网的轴承图纸,抖开了,直接递到陈小兵眼皮子底下。
“认识这是什么吗?”二蛋问。
陈小兵抻脖子看了一眼,那复杂的剖面图、密密麻麻的标注和外文,看得他眼晕,但嘴上不服输:“轴承呗,谁不认识。”
“哪种轴承?型号看得懂吗?保持架结构明白吗?密封原理知道不?”二蛋一连串问题砸过去,语速不快,但每个问题都点在那图纸的关键处。
陈小兵张了张嘴,一个字答不上来,脸憋得有点红。
二蛋把图纸往自己胸口一拍,手指头点着上面一个复杂的密封结构:“就这玩意儿,进口的,金贵得很,拆开就废。厂里多少老师傅不敢动,现在厂里要把这玩意国产化,就指着把它弄明白。凭啥教你?”
二蛋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就凭我能让这铁疙瘩国产化,你能吗?”
陈小兵被噎得说不出话,瞪着眼,呼哧呼哧喘气,那点不服气全堵在胸口,可看着二蛋手里那天书一样的图纸,又实在硬气不起来。
孙科长在一旁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兵,看见没?这就是本事!好好跟雷师傅学!雷师傅,人就交给你了,该打打该骂骂!”说完,生怕再起冲突,赶紧溜了。
王工推推眼镜,没多说,又低头画他的图去了,算是默认了这场师徒名分。
办公室里剩下二蛋和陈小兵大眼瞪小眼。
二蛋把图纸放回桌上,也不管陈小兵还杵在那儿,自顾自坐下,拿起尺笔继续研究。
陈小兵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浑身别扭。
过了好一会儿,二蛋才像是刚想起他,头也不抬地说:“门口墙根那堆旧报纸,抱出去,卖了。钱交回来入科里的小金库。然后把走廊扫了,拖一遍。工具房墙角有笤帚拖把。”
陈小兵一听就炸了:“你让我去卖废品?扫地?我是来学技术的!”
二蛋终于抬起头,斜了他一眼:“技术?基本功就是眼里有活,手脚勤快。连地都扫不干净,你还想摸精密仪器?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你回一车间找马主任报到去。”
陈小兵气得拳头都攥紧了,但一想到回车间看老马那张黑脸,又怂了。他狠狠瞪了二蛋一眼,一跺脚,扭头气呼呼地出去抱报纸了。
李建国凑过来,小声对二蛋说:“二蛋,行啊你,这就摆上师傅谱了?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刺头。”
二蛋笑笑:“刺头?扎手才好磨。是骡子是马,遛遛才知道。”
一下午,陈小兵就黑着脸在技术科里外忙活。卖报纸,扫地,拖地,给各个办公桌倒痰盂(虽然他极度不情愿),给王工和李建国他们端茶送水。二蛋时不时还挑他毛病:“这儿没扫干净。”“拖把拧那么湿,你想和泥啊?”
陈小兵心里那把火啊,烧得呼呼的,就等着找个机会爆发。
快下班的时候,二蛋终于从那堆图纸里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他看见陈小兵正靠着门框,一脸“看你还能把我咋样”的表情。
二蛋冲他招招手:“过来。”
陈小兵梗着脖子走过去。
二蛋从桌底下掏出个旧自行车链子,油腻腻的,还缺了两个活节,随手扔在桌上。
“喏,考考你。把这链子拆开,再完好无损地装回去。工具那边架子上自己找。”二蛋轻描淡写地说。
陈小兵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屑的表情:“我当多高技术呢!修自行车链子?三岁小孩都会!”
“会就快点,下班前弄好。”二蛋说完,又低头看资料,不理他了。
陈小兵哼了一声,觉得自己终于被大材小用了。他找来螺丝刀和钳子,叮叮当当就开始鼓捣。拆开容易,几下就把销子别开了。可装回去就费劲了,那链节总是对不齐,卡不进去,要不就是装上了却不灵活,死疙瘩一块。
他忙得满头大汗,手上全是黑油泥,越急越装不上,脸越来越红。
二蛋偶尔抬眼瞅瞅,也不说话。
眼看下班铃要响了,陈小兵还没弄好,急得手都有点抖。
二蛋这才放下笔,走过来,拿起那截瘫在桌上的链子,看了看。
“技术不分高低,”二蛋拿起一个废弃的链节,指着连接处,“你看,就这点地方,销子、滚子、衬套,差一点,卡不住,劲就传不过去。”
他用钳子轻轻校正了一个细微的变形,又抹了点机油,手指头捏着两头,看似随意地一捏一扣,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他把修好的链节扔回给陈小兵:“看见没?链子掉一颗钉全瘫!你以为修车链子没技术?里头有力学,有材料,有配合精度。基本功不练,光想着一步登天修进口轴承?”
二蛋把链子整个拿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就是你的第一课。”
下班铃响了。
二蛋把链子塞到目瞪口呆的陈小兵手里:“拿回去,啥时候能像我刚才那样三秒修好一个活节,啥时候再摸图纸。明天早点来,先把办公室暖壶都打满水。”
说完,二蛋拎起自己的布兜,吹着口哨下班了。
陈小兵手里攥着那根油乎乎的自行车链子,看着二蛋晃悠着走出门的背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没挪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