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猛地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二蛋。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二蛋也站住了,看着她,脸上是那种平时懒洋洋,关键时刻却格外可靠的笑。
“咋样?琢磨琢磨?”
小玲并没有立刻回答二蛋的话,她只是深吸了一口那灼热得仿佛能让人窒息的空气,然后又缓缓地将这口气吐了出去。就在这一吸一吐之间,她心里的某个结,似乎被二蛋的这番话给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小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低下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轻轻地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子,看着它咕噜噜地滚到了不远处。
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时间还没到下班的点儿,院门却突然哐当一声被撞开了,声音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雷大炮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进门就扯开嗓子嚷嚷着让老婆子给他倒水,而是闷着头径直走到了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
雷大炮伸手拧开了水龙头,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哗哗地冲了出来,溅起的水珠四处乱飞,有些甚至直接飞到了小玲的身上。但小玲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些,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雷大炮任由那冰冷的水冲刷着他的头和脸。
徐兰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一看这架势,心里咯噔一下:“咋了这是?厂里出事了?”
雷大炮也不吭声,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也不知道是自来水还是别的啥。他走到屋檐下的马扎上,一屁股坐下,掏出烟袋锅,手有点抖,半天没塞好烟丝。
二蛋正猫在工具角那边磨凿子,瞅了他爹一眼,没立刻吱声。大妹小玲从屋里窗户探出半个脑袋,也被这低气压吓了回去。
“到底咋了?”徐兰擦擦手,走过来,声音放轻了些,“跟人拌嘴了?”
“拌嘴?”雷大炮猛地一磕烟袋锅,火星子溅出来老高,“老子让人当孙子训了!”
他嗓门粗,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火气:“新调来那毛都没长齐的生产组长!姓孙的那个!他妈了个巴子的,仗着念过几天洋文书,指手画脚!老子铣个齿轮,他在边上叨逼叨,嫌我手慢,嫌我方法老!妈的,老子玩铁疙瘩的时候,他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
徐兰一听是工作上的事,稍微松了口气,又提了起来:“那你也不能跟领导顶啊……”
“顶?我顶个屁!”雷大炮眼睛都红了,“关键那小王八蛋,他当着一车间人的面!就站我机床边上!拿着游标卡尺量我刚铣出来的件儿,说超差了,公差大了两丝!说我这七级钳工名不副实,说我这眼神该退休回家抱孙子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两丝!就他妈两根头发丝!那旧床子有点晃,料也有点软,手上劲道稍微飘一下的事儿!他就在那嚷嚷,说耽误了生产进度,要扣我奖金,还要写检查!我雷大炮干了一辈子,没丢过这种人!”
徐兰不说话了,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这比跟人打架还严重,这是把老头子的脸面摁在地上踩。
二蛋放下手里的家伙事,慢慢踱过来,靠在门框上:“爸,就为个齿轮?啥要紧部件啊?”
“屁要紧部件!”雷大炮啐了一口,“收割机上的一个辅助传动齿轮,又不是发动机主轴!那小子纯粹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拿我这老骨头立威呢!”
“您没跟他掰扯掰扯?那床子确实有点老……”
“掰扯?他听吗?人家拿着规章本本,说着洋码子术语,一口一个标准化,一口一个精度控制!老子……”雷大炮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颓然,“老子……老子是有点没看清那刻度……眼花了一下……”
院里一下子静了。只有水滴从龙头上滴答落地的声音。
徐兰看着自己男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老头子一辈子要强,技术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横着走的底气。现在他自己承认眼花了,这比被人数落还难受。
二蛋没再问,他走到他爹刚才干活的地方,看了看那堆工具,又看了看他爹那双青筋凸起、沾满油污却微微有些颤抖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平平静静的:“爸,厂里那台老毛子产的‘喀秋莎’多轴铣,除了您,现在还有谁能摸着黑把它拆了再装起来,保证一个螺丝不多不少?”
雷大炮愣了一下,抬起头:“啥意思?”
“就那台,五三年进来的,趴窝快半年了,维修科那帮小子不敢动,说图纸都丢了,结构太复杂。”二蛋看着他爹,“我记得您以前摆弄过类似的。”
“那玩意啊……”雷大炮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闭着眼都能拆装!它的主轴箱跟咱现在用的不一样,是……”
“成。”二蛋打断他,脸上没啥表情,“明儿个您上班,啥也别说,啥也别干,就去那台‘喀秋莎’旁边坐着,擦擦灰,上上油。”
“我闲得蛋疼我去伺候它?”
“您就去。”二蛋语气不容商量,“特别是书记下车间巡查的时候,您就在那,最好手里拿个扳手,比划比划。”
雷大炮皱着眉,狐疑地看着儿子。
二蛋没解释,转身又回了工具角,翻翻捡捡,找出个旧游标卡尺,又找了个废弃的放大镜,比划着怎么把放大镜固定到卡尺的主尺上。
徐兰小声问:“二蛋,你这又鼓捣啥呢?”
“给我爸整个老花眼神器。”二蛋头也不抬,“看刻度能清楚点,省得让人逮着把柄。”
第二天,雷大炮将信将疑,真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那台布满灰尘的“喀秋莎”旁边,拿着块破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几个徒工路过,好奇地瞅瞅,也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