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他爸!”
雷大炮没应声,把工装往院里的晾衣绳上一甩,走到水缸边,拿起瓢咕咚咕咚灌了半瓢凉水,然后用袖子一抹嘴,重重叹了口气。
“都知道了?”他声音有点哑。
“知道了……二十二斤……”徐兰的声音发颤。
“嗯。”雷大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满是憋闷,“厂里都传遍了。妈的,干活没力气,让老子拿啥炼钢?喝西北风吗?”
“那……那咱家……”徐兰看向雷大炮,眼里全是惶然。
雷大炮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那马扎吱呀一声抗议。“能咋整?勒紧裤腰带呗!老子五九年那会儿又不是没挨过饿!挺挺就过去了!”他说得硬气,但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心里的没底。
二蛋一直没说话,眼神在爹妈妹妹脸上扫过,心里那点“老六”的机灵劲儿开始飞速转动。硬挺?那不是办法。得算计,得用最小的消耗,干最多的事,熬最长的日子。
他转身进屋,从自己那堆“破烂”里翻出个硬皮本子,又找了支铅笔头。回到院里,他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把本子垫在膝盖上。
“爹,妈,”二蛋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光勒裤腰带不行,得算清楚了勒。从今天起,咱家得定量了。”
“废话,街道不都定了吗?”雷大炮没好气。
“街道定的是总数,咱家得定每个人的份儿。”二蛋用铅笔头敲了敲本子,“爹您是重体力,厂里抡大锤的,消耗最大。妈您坐办公室,走动多,但比不上爹。小玲半大丫头,上学费脑子。小燕还小,正长身体。这吃的,不能一样多。”
徐兰和雷大炮都愣了一下,看向儿子。平时插科打诨、鼓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二蛋,此刻眼神里有种少见的光,像是精密仪器上的刻度,冷静,准确。
“咋……咋定?”徐兰下意识地问。
“算。”二蛋吐出个字,低下头,在本子上划拉起来,“按年龄、工种、大概的活动量,算出每天最少需要多少热量。粗粮细粮搭配着来,蛋白质、油水都得算进去……虽然现在也没啥油水了。得保证爹您干活不能垮,妈您上班不能晕,小玲学习不能耽误,小燕……得尽量让她吃饱点。”
他一边说,一边写,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基础代谢”、“劳动系数”,都是从他那中专课本里看来,又结合实际瞎琢磨出来的土办法。
雷大炮和徐兰听着,有点懵,但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雷小玲眨着眼,觉得二哥这会儿特有学问。雷小燕则歪着头,小声问:“哥,那以后窝头还能管够吗?”
二蛋没直接回答,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笔下没停。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把本子递过去:“喏,先这么试着。爹每天主食定量最多,妈次之,然后是小玲、小燕。我嘛,大小伙子,消耗也不小,但我能想辙,我的那份……再减减。”
徐兰接过本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和数字,心里酸涩又有点莫名的踏实。雷大炮也凑过来看,他虽然认字不多,但那表格画得清楚,谁多谁少一目了然。
“你这……能行?”雷大炮语气缓和了些。
“先按这个吃三天看看。不够的,我再调。”二蛋说,“光节流不行,还得开源。粮就那么些,但烧的煤,咱能省点。”
“煤?煤咋省?那炉子烧起来就那样儿,还能掐半拉留着下顿烧?”雷大炮不解。
二蛋眼睛却亮了:“爹,您这话提醒我了。是不能掐半拉,但能让它烧得更透,省下那‘半拉’!”
他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屋檐下那个烧水取暖两用的煤炉子跟前,围着它转了两圈,又伸手摸了摸炉壁和烟囱,烫得他嘶嘶哈哈地直甩手。
“有了!”他一拍大腿,“爹,妈,咱把这炉子改改!”
“又改?”徐兰现在一听儿子“改”东西就心惊肉跳,前几次不是差点把房点了就是弄得满院子烟。
“这次是好改!保证又省煤又好用!”二蛋信心满满,“咱给它加个回风膛!让烟囱里的热气再倒回来烧一次,煤渣里的那点煤核儿也给它烧透了!我算着,起码能省下两三成的煤!”
“回风膛?”雷大炮是技术老钳工,对机械在行,但对这土法采暖节能有点摸不着门。
“对!就跟厂里那小高炉似的,搞个二次燃烧!”二蛋连比划带说,“用点废砖头和黄泥就行!烟囱拐个弯,再接回来……爹,您那儿有废的铁皮烟囱管没?短点的就成!”
雷大炮被儿子说得有点心动,要是真能省煤,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他想了想:“废料堆里好像有半截瘪了的,明天我瞅瞅能捎回来不。”
“成!有铁皮就好办!泥砖现成就有!”二蛋搓着手,一副立刻就要动手的架势。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大很急,砸在院里的青砖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空气中的燥热被迅速压了下去,弥漫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哎呀!炉子!”徐兰惊呼一声,才想起炉子还在院里放着,虽然上面搭了点遮挡,但这雨太大。
二蛋和雷大炮手忙脚乱地把炉子抬到屋檐下彻底淋不着的地方。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人身上都淋湿了。
徐兰赶紧拿毛巾给他们擦。雷小玲帮着把晾的衣服收进来。雷小燕则趴在窗口,看着外面哗哗的大雨。
晚饭就是按二蛋那新定量来的。棒子面窝头明显小了圈,粥也更稀了。一小碟咸菜丝,就是唯一的菜。
没人说话,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雷小燕吃得格外仔细,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连掉在桌上的渣渣都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最后吃完,她习惯性地拿起自己的碗,用小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了一圈,又刮了刮碗底。
然后,她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二蛋,很认真地宣布:“哥!今天的碗,比昨天少刮出来二十粒窝头渣!”
她本意可能是想说自己吃得干净,省粮食了。但那稚嫩的嗓音,配上那认真的表情,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淅沥的雨声里,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每个大人的心上。
徐兰别过脸,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