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刮不走沈墨心头的焦灼和身后那如芒在背的恐怖气息。蓝玉帅帐内最后那句“屠寨镇邪”的疯狂嘶吼,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项圈已裂,邪物反噬,留给他的时间,恐怕要以时辰计算!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回伤兵营那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区域。远远地,就看到王石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营帐门口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向帅帐方向张望。看到沈墨的身影,王石头眼睛一亮,立刻像颗炮弹般冲了过来。
“沈医官!您…您可算回来了!蓝将军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王石头上下打量着沈墨,见他虽然脸色苍白,但还算囫囵个,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压低声音,“刘头儿…刘头儿他醒了!就是虚得很,说不了两句话又昏睡过去了…还有那胡一手老狗,刚才像丢了魂似的溜走了,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沈墨哪有心思管胡一手。他一把抓住王石头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对方龇了龇牙:“石头!帮我!我要立刻进山!去苗寨!找巫医!”
王石头脸上的庆幸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恐:“进…进山?去苗寨?!沈医官!您疯了?!那些生苗子恨透了咱们汉人!尤其是当兵的!前些日子几个斥候兄弟误入他们的地界,连…连骨头渣子都没找回来啊!您这不是去送死吗?!”
“不去,就是等死!所有人一起死!” 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将蓝玉帅帐内所见所闻,尤其是最后那句充满血腥味的屠寨威胁,用最简练、最惊悚的语言告诉了王石头,当然,隐去了那张要命的“焚崖”密旨。
王石头的脸瞬间褪尽血色,黝黑的皮肤在昏暗的火把光下泛着死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屠寨…蓝将军要屠寨…想到那些传说中苗疆巫蛊的恐怖,再想到蓝玉军中修罗般的凶名,巨大的恐惧让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可是…可是…” 王石头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残存的义气在他心里激烈交战。
“没有可是!” 沈墨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灌注进去,“只有找到懂这个的苗疆巫医,才有一线生机!我知道一条小路,是之前采药的老军汉醉酒后说漏嘴的,能绕过几处明哨暗卡!你熟悉地形,帮我带路,避开巡逻!只要到山脚,指给我方向,你立刻回来!我一人进寨!”
沈墨从怀里摸出最后几块干硬的饼子,还有一小串之前用草药跟辅兵换来的铜钱,一股脑塞进王石头手里:“这是全部家当!石头!帮我这一次!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了刘小旗,为了这营里可能还有救的弟兄,更是为了…山那边的苗人!蓝将军若真发了疯,谁也活不了!”
王石头看着手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饼子和铜钱,又看看沈墨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他想起刘小旗苏醒时那微弱的一句“谢…沈医官…”,想起自己老家可能也正经历战火和瘟疫的亲人…一股混杂着恐惧、热血和破罐子破摔的蛮劲猛地冲上了他的脑门。
“他奶奶的…拼了!” 王石头狠狠一跺脚,将铜钱和饼子胡乱塞进怀里,脸上的惊恐被一种豁出去的狰狞取代,“俺知道那条耗子道!沈医官,跟紧俺!要是被逮住了,您就说…就说俺绑了您!”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军营如同巨大的、散发着疲惫和绝望气息的兽群匍匐在黑暗里。王石头像只熟悉地形的狸猫,带着沈墨在杂乱肮脏的营区边缘、堆积如山的破损器械后、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旁快速穿行。他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队队打着哈欠、火把昏黄的巡逻兵,对暗哨的位置似乎也心知肚明。沈墨紧紧跟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头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坚实的泥土变成了松软的腐殖质,刺鼻的军营气味被湿润的草木泥土气息取代。他们终于穿过了最后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将那片灯火稀疏的军营抛在了身后。眼前,是黑黢黢、如同巨兽般沉默耸立的连绵群山,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狰狞的剪影。夜风吹过山林,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仿佛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
“沈医官,就…就送到这儿了!” 王石头指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蜿蜒伸向密林深处的小径,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后怕,“顺着这条道一直往上爬!翻过前面那个像鹰嘴的山崖,能看到山谷里有火光的地方…应该…应该就是最近的寨子了!您…您千万小心啊!” 他话没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连滚爬爬地朝着来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里。
沈墨看着王石头仓惶逃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冰冷潮湿的空气。孤身一人,深入苗疆禁地,前途未卜。但他没有退路。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根折耳根和野蒜头,定了定神,毅然踏上了那条荒僻的小径。
山路崎岖湿滑,布满苔藓的石头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是最大的障碍。密林深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惨淡的月光偶尔透过浓密的树冠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林中回响,反而更添阴森。黑暗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树后、在草丛里无声地移动,窥探着这个不速之客。
沈墨全神戒备,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攀登。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了铅,就在他几乎要力竭时,眼前豁然开朗。他艰难地爬上了一处突出的鹰嘴崖。借着月光向下俯瞰,心脏猛地一跳!
下方深邃的山谷中,果然有火光!不是一点两点,而是星星点点,依着山势错落分布,勾勒出一个寨子的轮廓。然而,与想象中宁静祥和的村寨不同,此刻那寨子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喧哗。只有一种低沉、压抑、带着奇异韵律的吟唱声,伴随着沉闷的鼓点,如同大地的心跳,从山谷深处隐隐传来。那吟唱声古老苍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更让沈墨心惊的是,在通往寨子方向的必经之路上,距离他藏身的鹰嘴崖下方不远处的一片林间空地边缘,赫然矗立着几根粗大、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木桩!木桩上,用粗麻绳捆绑着几具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的尸体!尸体早已僵硬发黑,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姿态,显然是被刻意放置于此,如同某种血腥的警告!
汉军斥候!这就是王石头口中那几个“骨头渣子都没找回来”的人!
一股寒意顺着沈墨的脊梁骨窜起。这寨子,绝非善地!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目光在那些狰狞的木桩和下面寨子闪烁的火光之间逡巡,寻找着可能的潜入路径。
就在他全神贯注观察下方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刺骨锋锐之意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左侧的黑暗中袭来!
沈墨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他笼罩!他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猛地向右侧扑倒!
“夺!”
一支通体漆黑、只有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擦着他的左耳呼啸而过,狠狠钉入他身前一块坚硬的岩石!箭头没入石中足有寸许,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墨的后背!他狼狈地滚倒在冰冷的岩石和腐叶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沙…沙…”
轻微的脚步声从左侧的密林中响起,如同毒蛇游过落叶。一个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踱出,挡住了沈墨看向寨子的视线。
来人是个老妪。
她身形佝偻,穿着一件用深色土布缝制、边缘缀着褪色羽毛和细小骨片的古怪长衫。满头灰白的头发用一根骨簪草草挽起,露出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右眼——被一块用某种暗红色颜料画着扭曲、繁复枫叶纹路的厚实皮罩严严实实地遮盖着。仅剩的左眼,在昏暗的月光下,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和…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枯瘦如鹰爪的右手,正端着一具造型古朴、通体乌黑、只有巴掌大小的手弩。弩槽里,另一支同样泛着幽蓝寒光的短箭,正冷冷地对准了沈墨的心脏。
浓烈的草药苦涩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腐朽与某种奇异蛊虫气息的味道,随着老妪的出现,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妪那只独眼,如同冰冷的刀锋,上下扫视着滚倒在地、狼狈不堪的沈墨。当她的目光掠过沈墨腰间露出的半截军中医官特有的、用来装银针的皮质针囊时,那独眼中的恨意瞬间暴涨!嘴角牵起一个极其刻薄、充满讥诮和怨毒的弧度。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枯骨,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冰冷的杀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汉人的…小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