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县衙,公堂之上。
王老四等人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地举报了里正和清丈人员勾结张家,指鹿为马、短尺少寸、伪报地力等种种舞弊行为。
知县李椿静静地听着他们的陈述,年轻的面容上,神色愈发凝重。
他并非书呆子,自上任以来,便深知太康县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李椿并非没有察觉到清丈工作中的异常,在王老四他们举报之前,他便发现了一些端倪。
首先,清丈的进度异常缓慢。
按照他制定的计划,太康县的清丈工作应该已经完成了一半,但实际汇报上来的进度却迟迟不见进展。
每次询问,下面的吏员总以“地界不清”、“农户不配合”等理由推诿。
李椿曾亲自带着随从下乡,发现许多清丈过的田地,其界碑标识模糊,测量痕迹敷衍,与他预想的严谨相去甚远。
其次,清丈报告的数据有些奇怪。
李椿将各地报上来的清丈数据与县衙现存的旧鱼鳞图册进行对比,发现许多原本应该登记为上等良田的区域,却被大量报为中下等田,甚至直接报为荒地。
这与他上任前通过实地走访,对太康县土地肥力所做的初步了解,存在明显差异。
太康县作为产粮大县,岂会有如此大面积的荒地和下等田?
更让李椿感到疑惑的是,一些小农户的田亩数据,在清丈后反而有所增加,而那些士绅地主的田亩数据,却变化不大,甚至有所减少。
这显然与战乱后土地兼并的常理不符。
李椿曾秘密召见几位老农,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张家“寄名田”、“飞洒田亩”的传闻。
李知县心中早有疑虑,如今王老四等人的举报,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尔等竟敢在本官眼皮底下,公然舞弊,欺瞒朝廷,欺压百姓!”
李知县立刻下令,将王老四等人举报的里正和相关清丈人员尽数逮捕,打入大牢。
为了防止串供,所有被捕之人均被单独关押,并严禁任何人探视。
李椿还秘密派遣心腹,保护王老四等举报人。
审讯,在县衙公堂进行。
这些基层小吏和里正,大多是欺软怕硬之辈,但背后有张家撑腰,嘴巴不会轻易松动。
李椿没有使用酷刑,这不符合他刚正的品性,也容易留下把柄。
他决定采用心理战术。
最先被提审的是西头村的张里正。
张里正一见到阴沉着脸的知县老爷,便跪地叫屈:“青天大老爷,草民冤枉啊!草民一片忠心,何曾舞弊?”
李椿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一叠文书重重拍在桌上。
“张里正,你以为本官是傻子吗?你儿子在县衙户房的差事,是何人安排的?”
“你那族中远亲,又是如何突然多出了几十亩良田,却分文未付?本官手中,皆有记录!”
张里正脸色一白,额头冒汗。
李椿步步紧逼:“张里正,你世代为农,本分守己,何苦为他人做嫁衣?你可知,欺瞒朝廷,公然对抗清田国策,乃是何等重罪?”
李椿陡然厉声道:“轻则革职流放,重则家破人亡!你一家老小,难道要为你这些许利益陪葬吗?”
见张里正已经吓尿了,李椿话锋一转,语气又缓和下来:“然朝廷体恤百姓,凡主动坦白者,可从轻发落,本官知道,你也是受人蒙蔽,若将张家如何指使你、如何买通你、如何操作舞弊的细节,一五一十地招供出来,本官可呈报上峰,为你争取一线生机。”
“你当明白,张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朝廷!你以为张家会保你?张家连自己的罪名都难保,何况尔等替罪羊?!”
张里正闻言,身体猛地一颤。
想起张家平日里对族人的严苛,想起张管家那威胁的眼神。
他知道,张家一旦自身难保,绝不会顾及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死活。
自己只是张家的棋子,随时可以被抛弃。
心中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对张家的忠诚和顾虑。
“我……我说!我全都说!”
张里正终于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是张管家!是张家的张管家找到草民,许诺为我儿安排差事,又给了草民二十贯银钱……他让草民指认荒地,制造纠纷……”
有了张里正的突破口,李椿如法炮制,继续审讯其他被捕的里正和清丈人员。
他将他们的供词进行比对,寻找其中的交叉点和矛盾之处。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
最终,那些被收买的里正和清丈人员,在李椿的强大心理攻势下,一个接一个地崩溃。
他们哭着将张家如何许诺利益、如何威胁恐吓、如何指使他们做假账、短尺少寸、伪报地力等罪行,一五一十地招供出来。
甚至连张家具体贿赂了多少银钱,如何通过秘密渠道交付,都供认不讳。
所有证词,都被李椿详细记录在案,形成了一份份铁证如山的供状。
看着这些供状,李椿脸色冰冷。
这些铁证,足以证明张家在清查土地中的舞弊行径。
然而,仅仅逮捕几个基层小吏,远不足以动摇张家在太康县的根基。
张家是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土皇帝”,拥有数万亩良田,关系网遍布朝野。
贸然与之硬碰硬,只怕会引起地方动荡,甚至可能引来更猛烈的反扑。
李椿并非莽夫,深知清查土地的难度。
要打破豪强对土地的垄断,必须从制度上入手,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
他夜不能寐,苦思冥想。
最终,一套旨在防止士绅地主隐瞒土地的清丈制度,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多人见证、公开公示、交叉复核!”
张家不是隐瞒土地吗?那就公开公示,让多人见证,百姓监督,官府交叉复核!
李椿连夜写了一份告示,天刚亮就让衙役们张贴出去。
其一,三同丈量。
李椿规定,每一块田地的丈量,必须由“清丈人员”、“村社里正”以及“相邻农户”三人共同参与。
清丈人员负责实际测量,里正负责指认田界,而相邻农户则作为第三方见证人,确保丈量的公正性。
丈量完成后,这三人必须在《丈量记录册》上签字画押。
李椿明确告知所有参与者:若日后发现数据不符或存在舞弊行为,三者将连带追责。
里正担心丢官罢职,农户害怕受到牵连处罚,这种连带责任的设定,使得他们不敢再轻易帮助土豪隐瞒田产。
其二,乡级公示。
丈量完成后,各村的《田亩清册》不再直接上报县衙,而是必须在乡约所(乡村基层组织)张贴公示三天。
公示期间,允许所有百姓查自家田亩,举报他人隐匿。
李椿还明确承诺,若有百姓举报某土豪登记面积与实际不符,经查证属实后,将奖励举报人“被隐瞒田亩的一成”作为酬劳。
这种以利益调动百姓监督举报的策略,会极大地激发了民众的积极性,让清丈工作拥有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