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夜。铅灰色的浓雾吞噬了星月,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咆哮。一艘体型庞大、却诡异地悬挂着高丽与倭国混合旗号的商船,如同幽灵般锚定在离岸数十里的漆黑水面上。船身随着涌浪微微起伏,像一头假寐的巨兽。
包拯独自立于船头,玄色衣袍被海风猎猎吹动,仿佛要将他融入这无边的黑暗。他身后,只有展昭如同礁石般沉默肃立,巨阙剑虽未出鞘,但那内敛的杀气,已让引路的倭人护卫不敢直视。
他们被引入主舱。舱内与船体的粗犷截然不同,极致的奢华中透着冷冽的和风——檀香幽微,纸屏风上绘着凌厉的墨竹,地面铺着柔软的榻榻米。一位身着墨色吴服、鬓角微霜的中年男子跪坐在矮几后,正优雅地提壶,斟满两杯清茶。他抬头,露出一张儒雅而保养得宜的脸,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者般的温和。
“包拯阁下,”他开口,汉语带着轻微的、打磨过的关西口音,抬手示意对面的坐席,“在下藤原玄信。海上风大,请用茶,暖暖身子。”
包拯稳步上前,拂衣坐下,动作自然,仿佛身处开封府公堂。他没有碰那杯茶,目光平静地迎上藤原玄信。
“藤原先生,”包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舱外的浪涛声,“客套就免了。你我时间都不多。”
藤原玄信微微一笑,端起自己那杯茶,轻嗅茶香:“包阁下快人快语。那么,您冒险前来,是想亲眼见证……旧秩序的终焉,还是想为您的帝国,寻求一个……体面的投降?”
包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不同于他以往正襟危坐的姿态。
“投降?”包拯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不,我是来告诉你,你输定了。”
藤原玄信挑眉,放下茶杯,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眼神却依旧从容。
“你的‘新货币’,构思精妙,”包拯语速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已然发生的事实,“但它的信用,完全建立在旧货币体系的废墟之上。你赌的,是宋、辽、夏的金融同时崩溃,恐慌的民众和商人会迫不及待地拥抱你提供的‘新希望’。”
他停顿,看着藤原玄信微微收敛的笑容。
“可惜,你赌输了。”包拯的声音斩钉截铁,“大宋的旧币信用已然稳住,新币防伪天下无双。辽国和西夏?”他轻轻摇头,“他们现在不是你的客户,而是你曾经的‘盟友’——为了自保,他们会比大宋更积极地追查和封堵你的假币流入。你手里那些耗费巨资、精工打造的‘新钱’……”
包拯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船舱的某个方向,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那些囤积的货币。
“……现在,不过是一堆漂亮的废金属。它们换不来粮食,换不来丝绸,更换不来……你梦寐以求的东亚金融霸权。”
藤原玄信脸上的儒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动作依然标准,却失去了之前的行云流水。
“包阁下,”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了几分,“即便如你所说,我手中依然有你们无法企及的铸币技术,有散布在各国的……”
“我给你一条生路。”包拯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如同最终判决。
藤原玄信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交出核心技术与那些波斯工匠,”包拯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是作为战利品,而是作为技术顾问,受聘于大宋。你的商队,可以获得大宋最惠贸易权,合法地、体面地,分享东海乃至更远方的繁荣。”
舱内陷入死寂,只有海浪声持续地敲打着耳膜。
包拯缓缓靠回坐垫,目光扫过舱内精致的陈设,最后落回藤原玄信阴晴不定的脸上。
“选择战争,”包拯的声音冰冷如铁,“你,人财两空。”他刻意停顿,让这两个字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对方心头。
“选择合作,”他语气微缓,却带着更深的掌控力,“你虽不能垄断,却能体面地,分享这份繁荣。”
藤原玄信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杯中摇曳的、已然冷透的茶汤倒影。他那精心构筑的、以毁灭和重建为手段的帝国蓝图,在对方精准而冷酷的分析下,正如同这茶水的温度,迅速流失着所有可能性。对方给出的,不是胜利者的施舍,而是……一个基于现实利益的、更加稳固的新棋盘。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包拯。这个宋国官员,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不是来摧毁的,他是来……重新制定规则的。
良久,藤原玄信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海风的咸腥,也带着他野心的余烬。
“技术顾问……最惠贸易权……”他低声重复着,仿佛在咀嚼这两个陌生而充满诱惑的词汇。
他最终抬起眼,迎上包拯那洞悉一切、等待着他回答的目光。
海上弈局,已至终盘。而落子权,在这一刻,悄然易手。
包拯给出的“生路”,如同在藤原玄信精心构筑的野心高塔基底,抽走了最后一块砖石。脸上那儒雅的假面彻底剥落,露出底下扭曲的、属于赌徒输光最后一枚筹码时的狰狞。他猛地挥手,将矮几上的茶具尽数扫落!瓷杯撞在舱壁上,碎裂声在风浪的间歇中格外刺耳。
“合作?分享?”藤原玄信嘶声道,声音因极度的不甘而微微颤抖,“我藤原家三代心血,岂是为你宋国做嫁衣?!包拯,你可以摧毁我的计划,但不能践踏我的武道!”
他霍然转身,目光死死钉在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展昭身上。
“久闻南侠展昭,巨阙剑下无三合之将!”藤原玄信拔出腰间那柄弧度优雅、刃口却泛着幽蓝寒光的太刀,“今夜,风急浪高,正是武者决绝之地!展昭!可敢与我一战?若我胜,你等即刻离去,今夜之事,永不提起!若我败……”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决绝,“我藤原玄信,即刻切腹,所有技术、工匠、据点,悉数奉上!”
仿佛为了呼应这疯狂的挑战,船外风势骤然加强,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天幕,将颠簸的甲板照得一片骇人的亮白,紧随其后的滚雷,如同巨神擂动的战鼓,震得船体嗡嗡作响。暴雨倾盆而下,砸在舱顶和甲板上,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噼啪声。
这已非单纯的胜负,而是藤原玄信维系最后尊严与骄傲的孤注一掷,是败局已定下的殉道式反抗。而对展昭而言,这是守护包大人、彻底击溃对手意志的终局之战。
包拯未置一词,只是微微颔首。他了解展昭,更明白,此刻唯有绝对的武力,才能让这头濒死的野兽彻底臣服。
展昭踏步出列,巨阙剑甚至未曾完全出鞘,只露三寸青锋。立于狂风雨幕之中,身形稳如脚下这艘随波逐流的巨舰之主桅,唯有眼中精光,比闪电更锐利。
“请。”一个字,简洁,冰冷。
所有水手、护卫皆退避至船舷两侧,在狂风暴雨中死死抓住缆绳,目光惊惧地聚焦于甲板中央那两块即将碰撞的礁石。空气仿佛被压缩,只剩下风嚎、浪吼、雨砸,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却逼人的杀意。
藤原玄信率先发动!他低吼一声,太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并非直劈,而是借助船体剧烈的倾斜,人随刀走,刀借风势,如同鬼魅般滑向展昭下盘!这一刀,刁钻,狠辣,尽显倭刀术的诡谲精髓。
展昭不退反进!巨阙剑连鞘向下一格,并非硬接,剑鞘精准地点在太刀发力最弱的七寸之处!“铛!” 一声沉闷的撞击,火星乍现即被雨水浇灭。展昭借力拧身,左掌如穿花般拍向藤原玄信因出刀而微露的右肋空门!
藤原瞳孔一缩,急忙收刀回防,刀柄险之又险地撞开展昭的手掌,人却被迫踉跄后退两步,才勉强在湿滑的甲板上稳住身形。第一回合,他抢占先机,却反被逼退!
藤原玄信面色更加凝重,他意识到对方的力量与判断力远超预估。他改变策略,太刀舞动,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化作绵密的刀网,裹挟着风雨,缠向展昭。刀光闪烁,与纵横的雨线交织,令人眼花缭乱。他在消耗,在寻找展昭在风浪中可能出现的细微破绽。
展昭剑鞘或点、或拨、或引,将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脚步在颠簸的甲板上灵动如狐,仿佛与这艘摇晃的巨船融为一体。他目光始终锁定藤原的肩膀与手腕,预判着每一次变招。突然,一个高达数丈的巨浪轰然拍在船侧,船体猛地向一侧倾斜!
藤原玄信眼中精光爆射!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借助船体倾斜的惯性,身体几乎贴地射出,太刀藏于肋下,直至逼近展昭身前三尺,才如同毒蛇吐信般骤然上撩!目标是展昭因维持平衡而微微抬起的下颌!这一刀,快!狠!险!
眼看刀尖即将及体,展昭那似乎因船体倾斜而略显迟滞的身体,却骤然绷紧!他根本没有失去平衡!之前的示弱,竟是诱敌深入之策!巨阙剑终于完全出鞘!那龙吟般的剑鸣,甚至短暂压过了风雷之声!
剑光如匹练,并非格挡,而是迎着上撩的太刀,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后发先至!“锃——!”
一道刺耳至极的金属摩擦声撕裂雨幕!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见藤原玄信保持着前冲上撩的姿态,僵立在原地。他手中的太刀,只剩半截!断口处,光滑如镜!另外半截刀身,旋转着飞入黑暗的波涛之中,瞬间被吞噬。
巨阙剑那冰冷的剑尖,正轻轻点在藤原玄信的咽喉之上。一滴混合着雨水和血珠的液体,顺着剑脊缓缓滑落。
从藤原抢攻占先,到展昭示弱诱敌,再到剑断太刀、一击制胜,气势完全逆转,胜负已分。
风雨似乎也在这一刻减弱。藤原玄信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刀,又感受着咽喉处那死亡的冰冷触感。他脸上所有的不甘、愤怒、疯狂,都如同退潮般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空洞。
他松开手,断刀“哐当”一声落在甲板上。
“我……输了。”声音干涩,如同磨砂。
展昭收剑,还鞘,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从未发生。他退回包拯身后,再次沉默如初,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凶险与消耗。
包拯踏步上前,凝视着失魂落魄的藤原玄信。
“武道尊严,你已证明。”包拯的声音在风雨中清晰传来,“现在,履行你败者的承诺。”
藤原玄信缓缓抬头,望着漆黑如墨、仿佛吞噬一切的海天,最终,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风暴未息,但船上的战争,已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