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那台刚刚结束跨国会议的、屏幕尚未完全暗下去的电脑。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因气味和一种高强度脑力劳动后的疲惫感,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陆砚深去了卫生间,水声隐约传来。我站在原地,腿脚麻木得像是两根木头桩子,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腰背的酸痛一阵紧过一阵,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提醒着我这具身体早已超负荷运转。
但我不能动。他刚才的命令还在耳边回响——“把今晚的会议要点,整理出来。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摘要放在我桌上。”
会议纪要。保姆的工作范围里,从来没有这一项。这分明是越界的、刻意的刁难。他想干什么?是想看我面对那些复杂的商业术语束手无策、抓耳挠腮的蠢样?还是想用这种方式,进一步碾碎我那点可怜的自尊,让我认清自己如今连他最低级的助理都不如的事实?
我看着凌乱的书桌——散落的文件,喝剩的咖啡杯,还有那碗早已凝结了一层油皮、被他推到角落的馄饨。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向那叠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资料。最上面一页,是那个并购案的简要概述,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数字,像一张嘲讽的网。
就在我挣扎着,是立刻开始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是先收拾掉桌上这些碍眼的杯盘时,卫生间的门开了。
陆砚深走了出来,头发微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让他冷硬的线条柔和了少许,但眼神里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却比刚才更加明显。他没看我,径直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碗凉透的馄饨,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解锁,似乎准备离开书房去休息。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脚步顿住,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厌烦,又像是……某种不得不应对的例行公事。他按下了接听键,并没有避开我,或许在他眼里,我根本不值得避讳。
“说。”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语气是放松的,甚至带着一丝……轻快?
我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手里还拿着那个准备收拾的空咖啡杯,动作僵在原地。耳朵却不自觉地竖了起来。并非我想偷听,而是在这座宅子里,任何与他相关的信息,都可能关系到我的处境,哪怕是最微小的波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的男声,隔着些距离,听不真切,但能感觉到是在汇报工作。
陆砚深听着,偶尔“嗯”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忽然,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没什么温度,却像一根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耳膜。
“处理干净了?”他问,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嗯,做得不错。剩下的扫尾工作,尽快。”
我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云般笼罩下来。
接着,我听到了那个词。那个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家族耻辱柱上的词。
“沈氏。”陆砚深对着电话,用一种谈论失败对手的、带着些许轻蔑和胜利者姿态的口吻,清晰地说道,“对,就是那个沈氏。最后一个有点价值的子公司,今天下午已经完成交割手续了。”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滑脱,我猛地攥紧,冰凉的瓷壁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拉回一点神智。
沈氏……最后一个有价值的子公司……交割手续……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血液好像一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那个曾经也显赫一时的“沈氏集团”,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他……被他陆砚深,用这种轻松得像处理掉一件垃圾一样的语气,宣布彻底易主了。
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眼前闪过父亲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却还惦记着公司事务时那灰败而执拗的眼神;闪过那些曾经依附于沈家的员工,在得知破产消息时茫然无措的脸;闪过我们家那栋被贴了封条的别墅,以及母亲留下的那些首饰被一件件拿走抵债的场景……
所有这些沉重的、带着血泪的记忆,在他那句轻飘飘的话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他就像站在山顶的神只,随手拂去一粒尘埃,而那粒尘埃,是我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世界。
陆砚深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继续对着电话,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调侃:“嗯,拆分开来卖,比整个打包价值高多了。空壳子就留着吧,也没什么用了。”
空壳子……没什么用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喉咙发紧,一股腥甜气涌上来,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我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个空咖啡杯放回托盘里。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失态,不能让他得意于他的报复得逞。我必须维持住这最后一点伪装,这身名为“保姆沈清弦”的、脆弱不堪的铠甲。
我低下头,开始默默地收拾桌面。拿起他喝过的咖啡杯,指尖触碰到杯壁上残留的一点余温,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端起那碗凉透的、凝结着油花的馄饨,碗壁冰凉,像此刻我的心。我的动作机械而麻木,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扫了过来。不是直接的注视,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居高临下的余光扫视。他在看什么?看我有没有崩溃?看我有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痛哭流涕?还是仅仅在确认我这个“工具”是否在正常工作?
我咬紧牙关,把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像一潭死水。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幸好书房灯光不算明亮,或许可以遮掩过去。
我把脏杯碟放进托盘,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桌面上溅出的咖啡渍和一点点灰尘。动作仔细而专注,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我必须找点事做,必须用这种机械的劳动来麻痹自己,否则,我怕我会控制不住,会冲上去质问他,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但我知道,我不能。我没有资格。我是他用钱买来的保姆,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我的家族,我的过去,在他面前,早已失去了任何议价的能力。他如今是胜利者,是主宰,而我,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连愤怒都不配有的失败者。
陆砚深又对着电话交代了几句,然后挂断了。他把手机随手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在极度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觉到他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比刚才更加实质化,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意味。他是不是在等待我的反应?等待我崩溃的瞬间?
我死死地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擦拭的动作,抹布划过光洁的桌面,带走最后一点污渍,也仿佛在擦拭我心中不断涌出的、冰冷的绝望。
终于,他动了。脚步声响起,朝着书房门口走去。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关于会议纪要的进一步指示,也没有对刚才那通电话做出任何解释。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将我打入地狱的话,只是他随口提及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门被打开,又轻轻合上。
书房里,彻底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维持着擦拭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我猛地松开了手,抹布掉落在桌面上。我扶住桌沿,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但我死死咬着下唇,不允许它们掉下来。不能哭,沈清弦。在这个他刚刚宣告了你家族彻底死亡的地方,你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一种灰白的、毫无生气的光,透过玻璃渗进来,照亮了这间冰冷、奢华、却让我感到无比窒息的书房。
过去,真的被彻底斩断了。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