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那方充斥着智性交流与无形亲密的空气彻底隔绝。
我背靠着冰凉厚重的门板,仿佛刚刚从一个缺氧的深海潜回岸边,急需大口呼吸,却又害怕惊动什么。走廊里昏暗静谧,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般咚咚作响,震得周遭的空气都在微微颤抖。
苏晚晴。
这个名字,连同她方才在书房里从容的姿态、清透的眼神、以及与陆砚深之间那种自然流畅的互动,像一幅精细的工笔画,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描摹,挥之不去。
她就像一面光洁无瑕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与不堪。不仅仅是家境的云泥之别,更是整个精神世界和生存状态的巨大鸿沟。她可以穿着柔软的羊绒裙,谈论着宏观经济,享受着平等的交流;而我,只能裹在僵硬的制服里,端着托盘,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出,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自惭形秽,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现在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候,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迈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朝着楼梯口走去。我需要去厨房准备一些餐后水果,这是惯例。
刚走到楼梯转角,就差点与正端着一个空托盘上楼的周姨撞个满怀。
“哎呀,清弦,你没事吧?”周姨吓了一跳,连忙稳住托盘,关切地打量着我,“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没事,周姨。可能有点累。”
周姨的眼神里充满了了然和同情,她压低声音:“苏小姐还在书房?唉,这位小姐人是真的好,一点架子都没有,就是……就是太出众了,往那一站,真是……”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快去忙吧,水果我已经准备好了,在厨房桌上,你直接端上去就行。”
我感激地看了周姨一眼,她的体贴和理解,在这冰冷的宅邸里,是难得的一丝暖意。我点了点头,快步下楼,走向厨房。
厨房里光洁明亮,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周姨果然已经将水果准备好了——一个精致的白瓷果盘,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切好的奇异果、草莓、蓝莓和剥好的柚子肉,色彩清新,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我洗净手,用干净的软布将果盘边缘擦拭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水渍或指纹。然后,我端起果盘,再次走向二楼书房。
这一次,我的心境与方才送茶时又有些不同。少了些突如其来的冲击和慌乱,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清醒的认知。我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走到书房门前,我再次敲响了门。
“进。”陆砚深的声音依旧平淡。
我推门而入。书房里的氛围似乎比刚才更松弛了一些。陆砚深没有再望着窗外,而是随意地翻看着手边的一本财经杂志。苏晚晴则端着我之前送进去的那杯茶,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书架上的一排精装书上,侧脸恬静。
我将果盘轻轻放在沙发旁的角几上,与之前的茶杯保持适当的距离。动作依旧轻缓,目不斜视,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然而,就在我放下果盘,准备像之前一样立刻转身离开时,苏晚晴却转过了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色彩缤纷的水果上,随即,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我。
然后,她对我微微笑了一下。
那不是敷衍的、程式化的笑容,也不是带着怜悯或施舍意味的表情。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睛也微微眯起,形成一个温和的、友善的弧度。那笑容很浅,却像初春的阳光,带着一种能融化冰雪的暖意,清澈而真诚。
紧接着,她用那把清脆悦耳、带着良好教养的嗓音,轻声说道:“谢谢。”
只有两个字。清晰,自然,仿佛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
可是,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和那个真诚的微笑,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端着空托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让我的脸颊有些发烫,随即又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苍白。
谢谢?
她在对我说……谢谢?
在这座宅邸里,在这三个月如同炼狱般的日子里,我听过太多指令,太多挑剔,太多隐含羞辱的质问,甚至还有王太太那种歇斯底里的指控。
但“谢谢”这个词,太陌生了。
陌生到让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陆砚深从未对我说过“谢谢”。他支付薪水,他提供住所(虽然是牢笼),他认为我的服务是理所应当的等价交换,甚至是他报复的一部分。其他佣人之间或许有基本的客气,但对我这个身份特殊、处境尴尬的人,也多是沉默和疏离。
苏晚晴的这声“谢谢”,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她不是以主人的身份在嘉许仆役,更像是……一种对等关系中,对于他人提供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服务的自然回应。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教养和尊重。
这种尊重,对于习惯了被轻视、被物化的我来说,冲击力是巨大的。
它像一滴温水,滴落在我冰封已久的心湖上。虽然微不足道,甚至无法融化表面的坚冰,却清晰地让我感受到了那久违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温度。
我几乎是仓促地、下意识地,对着苏晚晴的方向,更低地俯下了身子,回以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僵硬的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逃也似的,迅速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书房。连关门的声音都比平时重了一些,失去了以往的轻缓。
我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呼吸急促。脸上依旧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不知所措的窘迫,和……一丝连自己都感到恐慌的动容。
她为什么要对我笑?
为什么要说谢谢?
是出于真正的教养使然?还是……她看出了什么?看出了我的紧张,我的不堪,我的……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又或者,这只是她的一种习惯,一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礼貌?我不过是恰好是那个为她服务的人而已?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中盘旋。
但无论如何,她那声“谢谢”和那个微笑,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内心世界里,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它让我意识到,即使身处最卑微的境地,我依然渴望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来对待。这种渴望,被我压抑了太久,以至于当它被意外地触碰时,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酸楚和恐慌的战栗。
我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
苏晚晴的礼貌,没有让我感到好受,反而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正常”世界之间的距离,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从未真正熄灭的、对于尊严的渴望。
这份渴望,在此刻,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