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最终是被我自己一声压抑的、带着颤抖的深呼吸打破的。冰冷的、混杂着浓重霉味和尘埃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
不能再这样瘫坐下去了。
不能再被这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发现,彻底击垮。
我扶着冰冷的金属货架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虚软发颤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地板的侵蚀,传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但我顾不上了。
大脑依旧一片混乱,像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但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开始在一片狼藉中,顽强地探出头来——
真相。
我必须知道真相。
这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最终去了哪里?
为什么没有挽救沈家?
父亲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吗?
陆砚深……他到底知不知道这笔钱的下落?他后续的恨意,究竟源于何处?
无数个问题,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蜂群,疯狂地冲撞着我的理智,发出嗡嗡的轰鸣。恐惧、茫然、震惊、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熄灭的、对“或许并非全然是恨”的可怕希冀,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但我知道,瘫坐在这里,被情绪淹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泪和颤抖,换不来答案。
我必须行动起来。
我必须弄清楚,这张轻飘飘的纸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惊心动魄、或许残酷至极的真相。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注入了我几近瘫痪的神经。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求一个“明白”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脆弱和混乱。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首先落在了手中那张已经被我捏得皱巴巴、甚至因为手心冷汗而有些潮湿的汇款单副本上。
这东西,是钥匙,也是炸弹。
绝不能让他发现。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最快的速度,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抚平——尽管褶皱已经无法完全消除。然后,我像对待一件极易引爆的危险品一样,将它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尽可能小的方块。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动作却异常坚决。
藏在哪里?
贴身。必须贴身。
我毫不犹豫地掀开灰色佣人服外套的一角,将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方块,迅速塞进了内侧一个带有暗扣的、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这个地方,是我当初缝制这件衣服时,下意识留的一个“后手”,用来藏一些微薄的、属于自己的私房钱,以防万一。没想到,今天会用来藏一个可能颠覆我整个世界的秘密。
纸片紧贴着胸口的皮肤,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明明很轻,我却感觉那里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藏好证据,下一个动作,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完成的。
我猛地转过身,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却又极力控制着不发出太大响声地,整理那个被我翻得一片狼藉的“Zx系列-已完结”档案箱。将散落出来的其他文件迅速归位,将那个空空如也的牛皮纸信封塞回档案袋下方,抚平一切翻动的痕迹。动作麻利得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海啸的人,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必须恢复原状。
绝不能让他察觉到,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尤其是……那个信封。
当最后一个文件夹被塞回箱子,箱盖被轻轻合上,甚至我还用手拂去了箱盖上被我刚才动作带起的浮尘时,我才允许自己稍微停顿了一下。心脏依旧在狂跳,但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镇定,已经开始逐渐取代最初的崩溃。
我拿起旁边那个装着“Zx-7302”项目正式档案的档案袋——这才是陆砚深让我来找的东西。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确保它看起来就像是从一堆文件中正常取出的样子。
然后,我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面部表情,试图抹去所有泪痕和过于外露的情绪。我对着旁边一个落满灰尘、已经失去光泽的金属柜门模糊的倒影,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点疲惫的、属于“完成一项寻常工作”后的表情。
倒影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圈泛红,眼神深处是无法完全掩饰的震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算不上完美,但至少,不再是刚才那副彻底崩溃的模样。
可以了。
必须可以了。
我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昏暗、杂乱、却刚刚埋葬了我过去三年认知的储藏室。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仿佛都带着秘密的重量。
然后,我转过身,手里拿着那份作为“幌子”的项目档案,迈着尽可能平稳的步伐,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走进了宅邸内部光线稍好的走廊。
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刃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藏在我胸口那个滚烫的秘密。
走到书房门口时,我停顿了一秒,再次深呼吸,然后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
里面传来陆砚深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门进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与储藏室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他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似乎还在处理公务,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我低着头,避免与他对视,将手中的档案袋轻轻放在书桌一角远离他文件堆的空位上。
“先生,您要的Zx-7302项目档案。”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恭顺,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喉咙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嗯”了一声,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我放在桌上的档案袋,然后又回到了他面前的屏幕上。没有多余的话。
我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等等。”
他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不高,却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我僵硬地转过身,垂着眼:“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他抬起头,目光这次是直接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惯常的、审视的锐利。他打量了我几秒钟,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似乎要穿透我故作平静的表象。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语气很平淡,像随口一问,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探究。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大脑飞速运转,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储藏室杂乱?文件编号不清需要仔细查找?任何一个理由都显得苍白。
最终,我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且符合我此刻状态的回答,微微蹙眉,露出些许疲惫和无奈:
“储藏室东西太多,灰尘也大,找起来费了些功夫。而且……年份久了,有些箱子的标签模糊了,需要一个个仔细核对。”
我说的是事实。储藏室确实又乱又脏。我的脸色也确实不好,带着疲惫。
陆砚深盯着我,又看了几秒,那双锐利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评估我话里的真实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片刻后,他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暂时不打算深究,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我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大口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出来。
回到我那间狭小、却暂时属于我一个人的保姆房,反手锁上门。整个世界仿佛才重新属于我。
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黑暗中,我伸手探入衣内,摸到那个紧贴着心口的、小小的纸方块。
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颗已经启动了倒计时的定时炸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被动承受命运、在恨意中煎熬的沈清弦。
一个秘密,一个可能解开所有谜团、也可能将我推向更深渊的秘密,已经握在了我的手中。
调查。
必须调查清楚。
无论真相有多么残酷,我必须知道。
为了我那死得不明不白的父亲,为了我这三年承受的屈辱,也为了……我和陆砚深之间,那段被彻底扭曲的、不知是爱是恨的过往。
黑暗中,我攥紧了胸口的那张纸,眼中第一次,燃起了除了顺从和隐忍之外的光芒——那是属于猎手般的、决绝的、探寻真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