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和那些小物件,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将我彻底淹没。我瘫坐在椅子上,泪眼模糊地看着桌上摊开的、那些承载着我们青春和爱情的“证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那些我以为早已被他弃如敝履的过去,他一直如此珍视。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我筑了三年的心墙上,裂缝蔓延,碎石簌簌落下。
我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指尖颤抖着,将那些照片和小物件重新归拢,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上层。手指触碰到丝绒衬底的边缘时,却感觉到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厚度不对。
我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
下面还有什么?
难道……除了这些美好的回忆,他还收藏了别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夹杂着强烈的好奇,攫住了我。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手指顺着衬底的边缘,轻轻探入,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物体。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层层叠叠的丝绒衬垫下,抽了出来。
当那个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我的呼吸,在瞬间停止了。
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是……一本笔记本。
一本非常普通的、封面是淡蓝色的硬壳笔记本。边角已经磨损,看得出经常被翻动。但最触目惊心的,是笔记本的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被透明胶带仔细粘贴过的裂痕!像一张破碎后又被勉强拼凑起来的脸,每一道疤痕都诉说着它曾经遭受的毁灭性伤害。
我认得它。
就算它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这是我刚成为他的“合约保姆”时,因为无处排遣巨大的屈辱和压抑,偷偷写下的日记。
记录着每天琐碎的工作,记录着他层出不穷的刁难,记录着我无处诉说的委屈和深夜独自吞咽的泪水。是我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精神出口。
后来,还是被他发现了。
我记得那天,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把抢过日记本,当着我的面,一页一页,撕得粉碎!纸屑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下,他冰冷嘲讽的声音,至今还刻在我的骨头上:
“写这些?给谁看?博取同情?沈清弦,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个拿钱干活的保姆!收起你那些可笑的心思!”
那一刻的羞辱和绝望,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以为,那本日记,早已和那些纸屑一起,被丢进了垃圾桶,被压缩,被焚烧,化为了灰烬。
可现在……
它却在这里。
在这个被他称为“最珍贵”的盒子里。
以一种……如此破碎,却又被如此精心修复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这本轻飘飘的日记。指尖抚过那些粗糙的胶带痕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纸张被撕裂时的剧痛,以及后来,有人是如何在无尽的悔恨中,跪在地上,一片一片,将那些碎片捡起,对着灯光,像完成一件最精密的修复工作一样,用颤抖的手,将它们重新拼凑、粘贴……
为什么要这样做?
羞辱我之后,再欣赏我的痛苦吗?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他自己?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我颤抖着,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纸张因为反复粘贴而显得厚重不平,字迹是我熟悉的、带着倔强的清秀。记录的是我第一天踏入那栋别墅,成为他保姆的心情,充满了不安和屈辱。
而在那些字迹的旁边,空白处……
多出了另一种笔迹。
凌厉、熟悉,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颤抖。
是用红笔写下的。
鲜红的字迹,像血,像泪,像无声的呐喊,狠狠地刺入我的眼帘:
【第一天。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竟然让她住进了保姆房!我看着她在楼梯口不知所措的样子,心像被刀割一样!可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让她恨我……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全……清弦,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呼吸彻底停滞!
这……这是什么?
我猛地往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了日记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幻觉吗?
是我太累,出现的幻觉吗?
我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猛地睁开!
日记本依旧静静地躺在桌上,封面上的裂痕清晰可见。
不是幻觉。
我颤抖着,再次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才重新翻开了它。
不是第一页。我胡乱地往后翻。
一页,一页,又一页。
每一页,记录着我当日遭遇的刁难和内心痛苦的字句旁边,都对应着他用红笔写下的、字字泣血的批注!
在我写下 【今天擦地板,他故意打翻咖啡,让我跪着擦干净。膝盖很疼,但心更冷。】 旁边,他写着:【畜生!我怎么能这样对她!看到她跪在地上的背影,我恨不得杀了自己!咖啡是我故意打翻的,我只是想让她求我,哪怕只是看我一眼……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在我写下 【他带林小姐回来,让我伺候到深夜。那位小姐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家具。】 旁边,是几乎要划破纸背的狂乱字迹:【假的!都是假的!林氏的合作早就谈妥了!我只是想让她吃醋!想证明她还在乎我!可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麻木……她不在乎了……她再也不在乎我了……我彻底失去她了……】
在我写下 【半夜胃疼,缩在房间里,想起爸爸,哭了很久。】 旁边,是大片被水渍晕开的红色墨迹,字迹模糊扭曲:【她胃疼?!她哭了?!我就在门外!我听到了!可我连进去给她倒杯热水的资格都没有!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沈伯伯……我对不起您……我没能保护好她……我还这样伤害她……】
一页,一页。
我写的委屈,旁边是他加的忏悔。
我记录的痛苦,旁边是他刻的伤痕。
这本日记,不再仅仅是我单向的控诉。
它变成了一场迟来的、血淋淋的对话。
一场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隔着时空的、绝望的拷问和自白。
我看着那满页刺目的红色批注,看着那些几乎要透纸而出的痛苦和悔恨,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里。
泪水早已决堤,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红色的字迹上,晕开一片片更深的水痕。
原来……
在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
在我恨他恨到骨子里的时候,他早已通过这种方式,将我承受的每一分痛苦,都加倍地,施加在了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