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般的静。
庭院里，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从林向东的脚边掠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这一切，都无法传入他的世界。
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僵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他那双浑浊而又苍老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他的整个灵魂，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屏幕上那个正在缓缓旋转的、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完美得不似凡物的涡轮叶片三维模型，彻底地吸了进去。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所有最疯狂、最大胆、最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梦想，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更加完美的姿态，成为了现实！
他的手指，那只曾经因为帕金森症的早期症状而微微颤抖的手，此刻却变得异常的稳定、灵活。他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上，飞快地、熟练地滑动、放大、旋转、剖切……
他在检视着“神”的作品。
他的视角，穿透了叶片光滑的外壳，深入到了其内部的、微观的、原子级别的晶格世界。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的表情，在短短的几十秒内，发生了无比剧烈的变化。
从最初的、石化般的震惊，迅速地，转变为一种看到了终极真理般的、极致的狂喜！然后，又从狂喜，化作了无法置信的、近乎于癫狂的痴迷！
他的口中，开始不停地、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
“不是单纯的金属氢晶格……他在里面……他在里面掺杂了‘锝’的同位素！我的天……用放射性衰变产生的微弱中微子流，来抵消量子隧穿效应带来的不稳定性！形成了一种……一种动态的‘量子锁’！用这种方式……来将材料的记忆形态，在宏观尺度下，进行固化！天才！这是……这是何等天才的构想！”
“还有这个……这个形变！我一直以为，需要用外加的强磁场去驱动……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大陆，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他根本没有用外力！他用的是内力！他在材料的晶格节点上，预埋了无数个微观的‘声子谐振腔’！只需要一个特定频率的声波……只需要一阵‘歌声’，就能引发所有晶格的同步共振，从而让整个叶片，按照预设的程序，进行可控的、精确到纳米级别的……自我形变！”
“神……这是……这是神才能想出来的思路啊！”
他看得太过投入，太过痴迷，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处在一场视频通话之中。
他就像一个迷失在沙漠里，濒临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清澈甘甜的、广阔无垠的绿洲。他只想一头扎进去，尽情地、贪婪地，畅饮个痛快！
这个三维模型里所蕴含的、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设计思想，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美酒佳肴、金钱权力，都更具诱惑力！
他沉浸在这个微观的、完美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只是几十秒。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一样。
猛地！
他整个人，从那张他已经躺了整整三年的、象征着他“退休等死”的竹制躺椅上，如同弹簧般，豁然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是如此的迅捷，如此的充满力量！
甚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他的腿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矫健，这么利索过了！
就仿佛，那头被关在笼子里，被拔掉了爪牙，终日沉睡的衰老雄狮，在闻到了那股熟悉得、足以让它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混杂着鲜血与荣耀的草原气息之后，它体内那些沉寂已久的、属于王者的血脉，在这一刻……
被彻底点燃！
彻底……苏醒了！
他站直了身体，那原本因为年迈而有些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那清瘦的身体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磅礴的生命力！
他再次将手机，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但这一次，他看的，不再是那个模型。
而是屏幕上，那个依旧保持着平静微笑的、年轻得过分的少年！
他的眼中，不再有任何的怀疑和不耐烦。
只剩下一种，如同烈火燎原般的、急切到极致的渴求！
“你！！”
他对着手机，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因为极度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声音，嘶吼道：
“你在哪里？！”
“高斯宇！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你在哪里？！！！”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疗养，什么颜面，什么学术界的非议……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现在，只想，立刻！马上！见到这个少年！
他要抓住他，和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去讨论这个伟大的、足以改变整个世界，开启全新工业革命的、神一般的技术！
面对着这位泰斗级人物，那近乎于失态的咆哮。
视频那头，高斯宇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微笑。
他缓缓地，用一种充满了无尽诱惑力的、如同魔鬼低语般的声音，回答道：
“林教授，请您冷静。”
“我，在一个……能让您脑海中，所有疯狂的想法，都变成现实的地方。”
“能让您，亲手，去触摸和创造，您刚才所看到的一切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道最强的镇定剂，瞬间让林向东那激动到快要爆炸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但他眼中的那团火，却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他死死地盯着高斯宇，等待着他的下文。
高斯宇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无尽渴望的眼睛，知道，这头沉睡的雄狮，已经彻底苏醒，并且，心甘情愿地，想要走进他为他准备好的、更广阔的“新世界”。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
“国家很快，就会派专人来接您。一架专机，会直接将您，送到我的面前。”
“我向您保证，林教授。在我这里，在未来大学，您将拥有您过去几十年里，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一切——”
“您将拥有，不受任何限制的科研资金，无论您要烧掉多少钱，我都会全力支持，绝不皱一下眉头。”
“您将拥有，一个完全由您主导的、配备了超越这个时代三十年设备的、全世界最顶尖的材料学实验室，以及不计成本的、满足您任何疯狂实验需求的原材料。”
“您还将拥有一群，能完全跟上您思路，甚至能为您带来启发的、全世界最聪明、最富有创造力的助手和学生。”
高斯宇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在这里，没有人会质疑您的理论，没有人会嘲笑您的梦想，更没有人，会用‘规定’和‘体制’，来束缚您这头本该翱翔于九天的雄狮！”
“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一件事——”
他看着林向东，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任何一个真正的科学家，都为之疯狂的承诺。
“——把您脑子里的那些伟大的、被别人当成是疯话的、足以改变世界的想法，一个一个地，变成现实。”
最后，高斯宇的脸上，露出了最真诚的、邀请的微笑。
“那么，林向东教授。”
“您……愿意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