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东京湾码头,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裸露的皮肤。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砸下来。连续几天的雨夹雪,让建筑工地变成了巨大的、冰冷的泥沼。
黑泽光感觉自己不是在搬砖,而是在泥泞的地狱里挣扎。每一次抬起灌了铅的双腿,沉重的翻毛劳保鞋都会从粘稠冰冷的烂泥中拔出,发出“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带起大片的泥浆,溅满他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裤。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潭、混浊的积水坑和裸露的尖锐碎石,每一步都充满危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铁锈味、柴油味以及……某种腐烂物的酸臭。
他刚刚和工友一起卸完一车湿漉漉的沙袋。沙袋吸饱了水,重量倍增。肩膀早已麻木,掌心的旧伤叠着新伤,被湿冷粗糙的麻袋磨得火辣辣地疼,血水混着泥水不断渗出。冰冷的汗水沿着额角流下,滑进脖颈,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饥饿感如同钝刀,在空荡荡的胃里反复切割。他口袋里揣着冰冷的饭团,却连掏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想找个稍微干燥点的地方瘫倒。
“光!那边排水沟堵住了!去清理掉!” 工头粗嘎的关西腔在不远处响起,不容置疑地指向工地边缘一条被淤泥、垃圾和废弃建材完全堵塞的露天排水沟。沟里积满了黑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上面漂浮着油污、腐烂的菜叶和不知名的垃圾。
黑泽光看着那如同小型沼泽般的污秽沟渠,胃里一阵翻腾。这绝对是工地里最脏最累的活之一。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默默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泥潭。
他找来一把边缘生锈、木柄湿滑的铁锹,咬着牙,开始一锹一锹地将沟里粘稠腥臭的淤泥挖出来,甩到旁边的空地上。恶臭熏得他头晕眼花,冰冷的泥水不断溅到他的脸上、身上。湿滑的铁锹柄好几次脱手,险些砸到自己的脚。每一次下铲,都像是在与沼泽搏斗,耗费着他仅存的体力。
就在他费力地试图撬开一块卡在沟底的、半腐烂的木板时,意外发生了!
脚下的泥地因为连日雨水浸泡变得极其松软!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铁锹上,脚下猛地一滑!
“呜哇!” 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
他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手中的铁锹脱手飞出!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重重地向后倒去!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冰冷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泥污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黑泽光整个人栽进了那个他正在清理的、半米深的排水沟里!污秽的黑绿色泥水没过了他的胸口!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包裹了他!淤泥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四肢和身体!腐烂物的酸腐味、油污的腥臊味、还有粪便般的恶臭,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
“呕…咳咳咳!”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污水灌入口腔和鼻腔,带来火辣辣的灼烧感和强烈的呕吐欲!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淤泥的吸力巨大,湿滑的沟壁无处借力,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身体陷得更深,溅起更多恶臭的泥浆!泥水糊住了他的眼睛,耳朵里也灌满了泥浆,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世界仿佛只剩下冰冷、黑暗、恶臭和无边的绝望!
“该死…真他妈该死!” 他在心里疯狂咒骂,污秽的泥水随着呛咳灌入喉咙。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屈辱感淹没了他。他像一只掉进沥青坑的野兽,徒劳地挣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冰冷的泥沼和恶臭彻底吞噬意志时——
“……”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泥水搅动声淹没的吸气声,在不远处响起。
这声音太微弱了,但在黑泽光此刻被泥浆堵塞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他猛地停止挣扎,用尽力气抹开糊住眼睛的污泥,艰难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隔着浑浊晃动的泥水波纹,在排水沟边缘、靠近工地铁丝网外围的棚户区一侧,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他!
那头即使在阴沉天色下也异常显眼的浅金色卷发,此刻沾满了泥点,像一丛被践踏过却依然倔强的小草。深蜜糖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左额角还贴着一块已经发黑、边缘翘起的旧布条——是几天前黑泽光给他的手帕!显然伤口还没完全好。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双深紫色的眼眸!
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观察,静静地注视着在泥潭中狼狈挣扎、如同落水狗般的黑泽光。那眼神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观察某种奇异生物的**审视**。他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同样肮脏破旧的成人外套里,赤着的双脚深深陷在沟边的烂泥中,冻得发红。
黑泽光的心猛地一缩!羞耻感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被谁看到不好,偏偏是被这个他动了恻隐之心、甚至萌生了“第二个孩子”念头的混血男孩看到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这简直比掉进泥坑本身还要让他难堪!
“看什么看!” 一股莫名的恼怒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用沙哑的声音低吼,更多的泥水趁机灌入喉咙,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呛咳。“…咳咳咳!”
男孩被他突然的吼声和狼狈的呛咳弄得微微一怔,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依旧没有移开,只是微微眯起,里面的审视意味似乎更浓了。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在思考这个泥潭里的“怪物”为什么会发出声音。
黑泽光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也顾不上羞耻了,强烈的求生欲再次占据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吸入了更多恶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新强化的“敏捷”和“力量”在绝境中发挥了作用。他不再胡乱挣扎,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双臂撑住相对结实的沟壁(虽然湿滑),利用腰腿核心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淤泥的吸力中往上拔!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的哀鸣和污泥的搅动。
过程缓慢而艰难。汗水(也可能是冰水)混合着泥浆不断从额头流下。他像一只笨拙的、沾满泥浆的巨龟,极其狼狈地从那散发着恶臭的泥沼中,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
当他终于将上半身完全拖出泥沟,趴在冰冷湿滑的沟沿上剧烈喘息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泥腥和腐臭。他浑身糊满了黑绿色的污泥,头发、脸、脖子、衣服……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活脱脱一尊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泥塑。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那个男孩。
男孩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最冷静的探照灯,将他从泥潭挣扎到爬出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当黑泽光终于脱离泥沼,像一摊烂泥般趴在沟边喘息时,男孩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或者确认。仿佛在说:哦,原来你也会这样狼狈。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一下黑泽光麻木的神经。羞恼、疲惫、寒冷、饥饿……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诱人的、带着焦糖般甜蜜和淀粉特有醇香的温暖气息,如同救赎的信号,顺着凛冽的寒风,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烤红薯!
黑泽光如同濒死的人嗅到甘泉,猛地吸了吸鼻子!那香甜温暖的气息,与他此刻浑身冰冷的污泥和恶臭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他挣扎着转动僵硬的脖子,循着香味望去。
只见在棚户区边缘,靠近工地铁丝网的一个避风角落,一个裹着厚厚棉袄、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正守着一个用破旧铁皮桶改造的烤炉。炉子里燃烧着暗红的炭火,上面架着几个烤得表皮焦黑、微微裂开、正“滋滋”冒着热气、流淌着琥珀色糖汁的大红薯!那浓郁的、温暖的、带着大地气息的甜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饥饿的胃袋瞬间发出雷鸣般的抗议!冰冷的身体疯狂渴求着那份温暖!
黑泽光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挣扎着从泥地上爬起来。他顾不上一身的恶臭污泥,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个散发着天堂香气的烤炉!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被污泥浸透、但里面纸币还勉强干燥的钱包,抽出几张沾着泥点的零钱(系统奖励和工钱所剩无几),用嘶哑的声音急切地对老妇人说:
“老奶奶…红薯…一个…拜托了!”
老妇人被这个突然冲过来的“泥人”吓了一跳,看清他手里的钱,又闻到那股浓烈的泥腥味,皱了皱眉,但还是用长柄夹子从炉子里夹出一个最大、烤得最透、糖汁流淌得最多的红薯,用旧报纸草草包了一下,递给他。黑泽光几乎是抢一样接过来,滚烫的温度透过报纸灼烧着他冰冷的、沾满污泥的手掌,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他捧着这个滚烫的、散发着救赎般香气的红薯,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剥开它,用那甜蜜滚烫的薯肉填满自己冰冷饥饿的肠胃。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找个稍微避风的地方大快朵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依旧站在不远处的、小小的身影。
男孩依旧站在原地,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此刻不再仅仅带着审视和冷漠,而是死死地、毫不掩饰地盯住了黑泽光手中那个冒着热气、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烤红薯!他小小的喉咙极其明显地、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发出清晰的吞咽声!裹在宽大破外套里的瘦小身体,因为寒冷和极度的渴望而微微前倾,像一只被食物香气牢牢钉在原地的、饥饿的小兽。几天前额角伤口渗出的血迹似乎又染红了一点旧手帕的边缘,在蜜糖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幅景象,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黑泽光的心上!
他想起了小阵(黑泽阵)在墙角第一次看到食物时,那同样充满了野性渴望的眼神。
他想起了自己穿越之初,在街头濒临冻饿而死的绝望。
更想起了几天前,自己隔着铁丝网递给这个男孩饭团时,他抓起就跑的决绝背影。
所有的疲惫、狼狈、饥饿感,在男孩那双燃烧着渴望的深紫色眼眸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种更强烈的、源自同病相怜和“奶爸”本能的情感汹涌而出。
黑泽光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滚烫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红薯,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巴巴望着他(或者说他手中食物)的男孩。
没有犹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混合着红薯甜香和自身污泥恶臭的空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平行。他动作轻柔地(尽管他满身污泥的样子毫无“轻柔”可言)将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滚烫的烤红薯,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之间一块相对干燥的、没有被污泥覆盖的石头上。
“给。”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笨拙的善意。
男孩的身体猛地一僵!深紫色的眼眸瞬间从红薯移到了黑泽光的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困惑和更深的警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眼前这个泥人递过来的不是食物,而是炸弹。
黑泽光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解释。他只是保持着蹲姿,指了指石头上的红薯,又指了指男孩,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他用行动表明:这是给你的,我不靠近。
他退到一处相对避风的砖垛后面,背靠着冰冷的砖块坐下,将自己尽量隐藏在阴影里。但他的目光,却透过砖块的缝隙,紧紧地、一眨不眨地锁定着那个男孩和石头上的红薯。
时间仿佛凝固了。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工地,吹动着旧报纸的边缘。红薯的香甜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如同最诱人的蛊惑。
男孩站在石头前,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他看看红薯,又警惕地看看黑泽光藏身的砖垛方向,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深紫色的眼眸里,渴望、警惕、挣扎、困惑……各种情绪激烈地翻涌着。
饥饿的生理本能,与对陌生环境和“施舍”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在他小小的身体里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额角的伤口在寒风中隐隐作痛,胃部的空瘪感如同火烧。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就在黑泽光以为男孩会像上次一样,抓起红薯转身就跑,或者干脆放弃离开时——
男孩动了!
他不再像上次那样迅如闪电地抢夺,而是像一只极度警惕、步步为营的小兽。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靠近那块石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目光死死锁定着砖垛的方向,仿佛在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陷阱。
终于,他挪到了石头边。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安全。然后,他才伸出那只沾满泥污、冻得通红的小手,动作极其迅捷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把抓住了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的、依旧滚烫的红薯!
抓住的瞬间,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猛地缩回了一点,但立刻又紧紧攥住!滚烫的温度透过报纸灼烧着他的掌心,但他毫不在意。他再次警惕地看了一眼砖垛方向,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道金色的闪电,朝着棚户区深处狂奔而去!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杂乱的巷道阴影中。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带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温暖逃离。
砖垛后面,黑泽光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看着男孩消失的方向,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污泥的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红薯滚烫的触感。胃部的饥饿感依旧强烈,身体依旧冰冷疲惫,沾满污泥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是,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却在他冰冷疲惫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虽然依旧没有言语交流,虽然男孩依旧像受惊的小兽般逃离,但这一次,他接过了那份滚烫的善意。这微小的接触,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透出了一丝希望的微光。
“谷…” 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黑泽光的心头。这个姓氏(tani),带着一种土地的厚重与坚韧感,似乎很适合那个有着蜜糖肤色、金发紫眸、在泥泞中倔强生存的男孩。
他靠在冰冷的砖垛上,闭上疲惫的眼睛。工地的喧嚣和凛冽的寒风仿佛都离他远去。脑海里,那双在泥泞中燃烧着渴望的金色火焰(紫眸在特定光线下如同熔金),与红薯的温暖甜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冰冷世界中最具冲击力的画面。
系统的提示音依旧沉默。但黑泽光知道,他和那个“紫瞳”男孩的命运之线,已经因为一个滚烫的烤红薯,悄然缠绕在了一起。第二个孩子…这个念头,不再是模糊的萌芽,而是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必须面对的现实。路,似乎更难走了,但方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