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天空却并未放晴,依旧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东京密密麻麻的屋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湿冷粘稠,混杂着贫民窟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腐败垃圾、劣质煤烟和晾不干的衣物散发的霉味。黑泽光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车后座上,怜子和小谷紧紧挨着,小阵则一如既往地独自走在稍前的位置,像个沉默的斥候。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也是黑泽光口袋里那几张薄得可怜的钞票允许他们“奢侈”一把的日子——去更远一点的街区,买点稍微便宜些的米和打折的蔬菜。
车轮碾过坑洼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路两旁是低矮、歪斜、仿佛随时会倒塌的木板房,墙壁上布满霉斑和雨水冲刷的污痕。窗户大多糊着破报纸或挂满补丁的旧布帘,偶尔有浑浊的目光从缝隙里透出来,麻木而疲惫。几个穿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一个瘪了气的破皮球,发出嘶哑的笑声。这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败,连阳光都吝于光顾。
怜子裹在黑泽光那件改小了、却依旧显得空荡臃肿的旧外套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她安静地坐在后座,小小的身体随着自行车的颠簸微微摇晃。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不安的大眼睛,此刻正有些出神地望着前方灰蒙蒙的街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布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布偶兔子,那是黑泽光用破袜子改造的“奢侈品”,也是她唯一的玩具。
转过一个堆满废弃轮胎和烂木板的街角,空气似乎略微流动了一些。前方不远处,是一条稍微宽阔些的马路,虽然依旧破旧,但总算有了几家像样的店铺。一家杂货铺门口挂着的、褪了色的鲤鱼旗在风中无力地飘荡;隔壁是油腻腻的拉面摊,散发出廉价猪油和酱油混合的气味;再过去一点,是一家门面同样老旧、但窗玻璃擦得异常干净的……乐器行?
黑泽光推车的动作微微一顿。这种地方出现乐器行,本身就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古怪。它那深棕色的木质门框在一众铁皮和木板搭建的店铺中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块被遗忘在废墟里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碎片。
“爸爸,看!” 坐在后座的小谷突然小声惊呼,带着孩子特有的新奇感,指向那家乐器行。
黑泽光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乐器行宽大的、擦得一尘不染的橱窗,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块巨大的、剔透的水晶,骤然闯入了视线。橱窗里面,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倾泻下来,照亮了陈列其间的几件乐器。一把深棕色、琴身线条优雅的小提琴斜倚在架子上,琴弦泛着哑光的金属色泽;旁边是一把木色的吉他,琴颈修长;而占据着整个橱窗最中心、最醒目位置的,是一架钢琴。
一架黑色的、光可鉴人的立式钢琴。
它安静地伫立在暖光之中,线条流畅而庄重,漆黑的琴身在灯光的映照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每一个棱角都透着一种冰冷的、遥不可及的精致。琴盖半开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如同象牙般温润洁白的琴键,与下方深沉如墨的乌木黑键形成强烈的、震撼人心的对比。它就那样存在着,像一个不属于这个肮脏混乱世界的、沉睡的巨人,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存在感,将橱窗外的灰暗与贫穷彻底隔绝开来。
黑泽光被那突如其来的、强烈的视觉冲击震了一下。在这片被生存压榨得只剩下喘息和挣扎的土地上,这样一件象征着纯粹精神享受、代表着高昂财富与优雅文化的物品,突兀得近乎残忍。他甚至能想象出店主擦拭它时小心翼翼的神态,与窗外泥泞中挣扎的行人形成多么荒谬的对比。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这种令人不适的“错位感”。
然而,就在他推车即将经过橱窗的瞬间,他听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声音。
“啊……”
那是一个短促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才挤出来的气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渴望。
黑泽光猛地停住脚步,心头一跳。他倏然回头。
自行车后座上,怜子不知何时已经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她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怯懦和不安的、如同紫水晶般的大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粘在那架黑色钢琴上!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再是惯常的躲闪和茫然,而是一种被瞬间点亮的、纯粹到极致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突然看到了唯一的光源。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着橱窗里那架钢琴完美的轮廓和流淌的光泽,里面燃烧着一种黑泽光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滚烫的火焰——那是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几乎要穿透玻璃的渴望!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紧紧抱着的破旧布偶兔子,那只苍白纤细、还带着冻疮痕迹的小手,隔着冰冷的空气,朝着橱窗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伸了出去。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想要触摸那光滑的漆面,想要感受那象牙琴键的冰凉触感。她的嘴唇微张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轻浅,仿佛怕惊扰了橱窗里那个沉睡的、散发着光芒的梦境。
布偶兔子无声地掉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沾上了污点。怜子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推着自行车的黑泽光,走在前方几步之遥、察觉到异样停下脚步、皱眉回望的小阵,坐在后座上惊讶地看着妹妹的小谷,以及橱窗里那架沉默的、流光溢彩的黑色钢琴,还有那个隔着肮脏玻璃、将全部灵魂都吸附在钢琴上的小小身影……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充满了巨大张力和无声呐喊的画面。
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呼啸着掠过这条破败的街道,吹得乐器行门口褪色的风铃发出一串细碎、清冷的叮当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一声无情的嘲笑。
小阵冰冷的绿眸扫过橱窗里的钢琴,又落回怜子那张写满了痴迷和渴望、在橱窗反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透明的小脸上。他眉头蹙得更紧,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似乎对这种“无用”物品引发的强烈情绪感到无法理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别开脸,目光重新投向灰暗的街道深处,像是在搜寻着潜在的威胁或出口。
小谷则有些担忧地拉了拉怜子的衣角:“小怜?小怜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怜子像是被从深海中猛地拽出水面,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双燃烧着渴望火焰的紫眸瞬间熄灭,变回了往日的怯懦和茫然,甚至多了一层更深的、被惊醒后的无措和惊慌。她像是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猛地缩回了伸出去的手,紧紧攥成了小拳头,藏回宽大的袖口里。她慌乱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立刻遮住了眼睛,小小的肩膀微微瑟缩起来,重新蜷缩回那件臃肿的旧外套里,仿佛要将刚才那个失态的自己完全藏匿起来。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她甚至没有去捡掉在泥泞里的布偶兔子。
黑泽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那颗早已被生活的重担磨砺得粗糙坚硬的心,此刻却像是被怜子刚才那个眼神,那伸出去又仓皇收回的小手,狠狠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混杂着酸楚和无力的疼痛。
音乐?钢琴?在这个连填饱肚子都需拼尽全力、连一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显得奢侈的地方?这简直比橱窗里那架钢琴本身的存在还要荒谬!
他弯腰,沉默地捡起地上沾了泥点的布偶兔子,用粗糙的手掌用力擦了擦,塞回怜子冰凉的小手里。怜子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抓紧了兔子,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了衣领。
“走了。” 黑泽光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他重新扶住冰冷的车把,推着沉重的自行车,继续向前走去。脚步比刚才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心上。
他没有再看那家乐器行的橱窗,但那架黑色的钢琴,和怜子那双瞬间被点亮又瞬间熄灭、充满了绝望渴望的紫眸,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买米和蔬菜的过程异常沉默。小谷懂事地帮忙提着轻一点的袋子,小阵依旧走在前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怜子紧紧抱着她的布偶兔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黑泽光身边,小小的脑袋一直低垂着,再也没有抬起过。刚才橱窗前的惊鸿一瞥,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生气,只留下更深的沉寂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被责备的卑微。
回到那个四叠半的、永远弥漫着潮湿霉味和廉价煤油气息的家,气氛更加压抑。小谷放下东西,默默地拿出书本开始写作业。小阵则直接走到房间最角落属于他的那块“领地”,背对着所有人坐下,拿出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废弃齿轮和发条,沉默地摆弄起来,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怜子抱着她的兔子,蜷缩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马扎上,那是她的专属位置。她把兔子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兔子柔软的头顶,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是偶尔,当黑泽光无意间看向她时,会捕捉到她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空洞的迷茫和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如同灰烬余温般的黯淡渴望。那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油腻的墙壁、漏风的窗棂,又落回了那条冰冷的街道,落回了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橱窗之后。
黑泽光默默地生起那点珍贵的煤火,将买来的米倒进那个边缘崩了口的旧铝锅,加上冰冷刺骨的水。炉火跳跃着,映照着他疲惫而心事重重的脸。锅里的水渐渐发出细微的声响,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那架黑色的钢琴,在脑海中却越发清晰。它光洁的表面,冰冷的色泽,象牙白的琴键……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着他。他想起怜子平时在家的样子:总是很安静,安静得近乎透明。她会抱着兔子缩在角落,一坐就是半天;会在小谷写字时,偷偷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纸笔;会在小阵拆解那些废铜烂铁发出噪音时,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用手捂住耳朵。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用纤细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在冰冷的墙壁上,甚至在她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毫无规律地划动着。那些划动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黑泽光曾经以为那只是孩子无聊时的习惯性动作。直到此刻,看着蜷缩在马扎上、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一部分的怜子,那些无声的划动,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微的动作,突然串联起来,在他脑海中汇成了一种无声的旋律!
她不是在乱划!她是在……弹奏?
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于她脑海里的琴键?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黑泽光心中沉沉的迷雾,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重的无力。她拥有着与生俱来的、对声音和旋律的感知天赋(系统曾提示的“绝对音感”),她的灵魂深处,埋藏着音乐的种子!那架钢琴的光芒之所以能瞬间点燃她,不是偶然,而是命中注定的吸引!
可是……种子需要土壤才能发芽,需要阳光雨露才能生长。而他黑泽光能给予的,只有这片贫瘠、冰冷、充斥着生存挣扎的泥沼!
锅里的水开了,米粒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单调而沉闷。炉火舔舐着锅底,将黑泽光沉默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看着锅里翻腾的、寡淡的白粥,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抱着破旧布偶、灵魂似乎飘向未知远方的怜子,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汹涌而至。
他连让三个孩子吃饱穿暖都如此艰难,连小阵那要命的医药费都差点压垮他(废工厂事件留下的阴影),又怎么可能去触碰那架钢琴所代表的世界?那不仅仅是金钱的鸿沟,更是两个永远无法交汇的阶层的天堑!
【检测到强烈情绪波动:宿主产生“无力感”、“愧疚感”。目标‘黑泽怜’产生“失落感”、“渴望压抑”。】
【环境分析:音乐天赋萌芽遭遇极端贫瘠土壤。】
【建议:……(信息流混乱,无有效建议生成)】
【奖励发放:金钱+2000円(微薄抚慰?)】
口袋里那点新增加的、轻飘飘的重量,此刻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像是最辛辣的讽刺。两千円?连那架钢琴的一个琴键都买不起!
黑泽光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煤烟味和米粥气味的冰冷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痛。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钝痛,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苦涩。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怜子身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生活的重压碾碎。而那刚刚在她眼中燃起又迅速熄灭的光,比任何伤痕都更让他感到心痛。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怜子身边。怜子似乎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兔子,头垂得更低。
黑泽光在她面前蹲下,粗糙的大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怜子柔软却冰冷的头发上,笨拙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揉了揉。
“小怜……”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努力想挤出一点轻松的语气,却只显得更加沉重,“饿了吧?粥快好了。”
怜子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小脑袋,细软的发丝蹭过黑泽光的手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黑泽光收回手,目光扫过这间破败、拥挤、家徒四壁的小屋。墙角堆着小阵捡回来的各种“破烂”零件;小谷的课本和铅笔散落在唯一一张矮桌的角落;怜子的布偶兔子安静地待在她怀里;墙壁上贴着那张缺了角的、廉价的全家福……一切都与那架流光溢彩的黑色钢琴格格不入。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房间一角,堆放着一些废弃硬纸板和旧报纸的地方。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了起来。
也许……也许……
他沉默地起身,走到那堆废纸板旁,蹲下身,开始在里面翻找。他挑选着相对平整、硬挺一些的纸板,用手掌用力压平上面的褶皱。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
小谷好奇地抬起头看着父亲的动作。小阵依旧背对着他们,摆弄着他的金属零件,发出规律的咔哒声。怜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终于微微抬起了一点点眼帘,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探寻,悄悄望向黑泽光忙碌的背影。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黑泽光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油腻的墙壁上,显得有些佝偻。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抚平着纸板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这片被贫穷和生存塞满的狭小空间里,微弱地响起,如同一个笨拙的父亲,在绝望的泥沼中,试图为女儿搭建一座通往幻梦的、摇摇欲坠的纸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