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顺着房檐串成线,像挂了道透明的帘子,把院子分成了两半。我扒着门框往外看,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跳得老高,把早上晒的玉米芯都泡得发胀了。
“早让你收你不听,这下好了,得重新晒三天。”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上的雨水顺着杆尾滴在地上,晕出一小片湿痕。
我没接话,眼睛盯着院中的石碾子。雨水在碾盘上积了薄薄一层,碾磙子浸在水里,像只浮在湖面的石龟。忽然看见碾盘边缘爬着只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正慢慢往干燥的碾槽里挪,壳上的雨水被它拖出一道银亮的线。
“看啥呢?”娘端着碗姜汤从厨房出来,热气在她眼前凝成白雾,“快趁热喝了,别淋了雨着凉。”
我接过碗,姜汤的辣气直冲鼻子,喝下去却暖得从喉咙烫到肚子。刚放下碗,就听见后院传来“扑棱”声,回头一看,是屋檐下的鸡窝被风吹翻了,几只母鸡吓得扑腾着翅膀往柴房钻,鸡毛混着雨水飞得到处都是。
“你去把鸡窝扶起来,我找块石头压住。”爹掐了烟,抓起墙角的扁担就往后院走。我跟着跑过去,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却觉得浑身带劲。鸡窝的木架被泡得有些软,我俩费了些劲才把它扶正,爹搬来块压咸菜缸的青石,死死压住窝顶的木板:“这样就稳了,再大的雨也刮不动。”
母鸡们在柴房里咯咯叫着,像是在道谢。我靠在柴房的门框上喘气,看雨水顺着爹的帽檐往下淌,在他胸前洇出片深色的水痕。忽然发现柴房角落堆着去年的麦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竟冒出点嫩芽来——许是哪粒麦种藏在里面,借着这雨就醒了。
“别在这儿待着,回屋去。”爹推了我一把,自己却转身去加固猪圈的篱笆。雨水把他的裤脚泡得沉甸甸的,走起路来“哗啦”作响,像拖着串小石子。
我跑回屋时,娘正用抹布擦着墙上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被雨水洇了点边,娘擦得格外轻,像怕碰疼了似的:“这画都挂三年了,雨水还没舍得把它泡透呢。”
雨还在下,檐下的水帘越垂越厚,把远处的山都遮成了淡淡的影子。可听着爹加固篱笆的敲打声,闻着娘锅里飘来的饼香,还有柴房里母鸡的咯咯声,倒觉得这雨下得热闹,把日子泡得软软的,透着股踏实的暖。
雨停时天已擦黑,灶膛里的火还没熄透,红通通的炭块裹在灰烬里,像埋着几颗不会亮的星星。娘用火钳扒开表层的灰,火星“噼啪”跳起来,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都暖了几分。
“烙张葱花饼吧,湿柴火烙出来的,带着股焦香。”娘说着,往面盆里舀了瓢温水,酵母粉撒进去,冒起细小的泡泡,像谁在水里藏了串碎珍珠。
我蹲在灶前添柴,刚从院里捡的枯枝还带着潮气,塞进灶膛“滋啦”冒白烟,呛得人直咳嗽。娘在案板上揉面,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渐渐变得光滑,“慢点添,湿柴得慢慢哄,急了就呛火。”
我应着,改用细柴棍拨弄炭块,让潮气慢慢散出去。火光舔着锅底,把娘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矮,像个跳皮影戏的小人。她揪起面团往案板上摔,“砰砰”的声响混着葱花的香气漫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当年你爹追我时,就总在灶前帮我烧火,也是笨手笨脚的,添柴总把火星溅出来。”娘忽然笑了,手里的擀面杖转得飞快,“有回烧着烧着,他突然说‘这灶膛的火,比城里的灯暖和’,我就知道,这日子能过。”
饼坯贴进热锅,“滋啦”一声鼓起小泡,边缘慢慢焦成金黄。我往灶膛里添了根干松枝,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娘的白发都泛着金。
“你尝尝。”娘用锅铲铲起一张饼,递过来。外皮焦脆,咬开时葱花的辛香混着面香炸开,里头的层儿薄得像纸,还带着点湿柴特有的烟火气。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吱呀”声,爹扛着湿漉漉的锄头回来,裤脚沾满泥。“南坡的田埂冲垮了,我垫了些石头,明儿再修。”他说着,往灶前凑,手还没碰到灶膛,就被娘拍开:“脏手别碰,去洗手!锅里有热水。”
爹嘿嘿笑,转身去院里打水,月光顺着门框溜进来,照在他沾泥的鞋上,倒像是缀了些亮晶晶的星子。
灶膛的火渐渐缓下来,炭块变成暗红,却依旧暖着锅底。娘把剩下的饼用布包好,塞进灶膛边的保温箱——那里总藏着些给晚归人的热乎吃食,像藏着个不会凉的秘密。
我摸着发烫的灶壁,忽然懂了娘说的“暖和”。不是炭火有多旺,是有人添柴,有人烙饼,是烟火里裹着的那句“去洗手”,是余火里藏着的,等你回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