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仓库时,在角落翻出个蒙尘的木箱,掀开盖子,一股铁锈混着松木的味道涌出来。里面躺着些老工具:木柄已经包浆的锄头,刃口磨得发亮却缺了个角的镰刀,还有个铜头的犁铧,上面刻着模糊的“光绪年制”。
爹蹲下来拿起那把锄头,用袖口擦了擦木柄,露出温润的暗红色:“这是你爷爷年轻时用的,他说这木柄是枣木的,越用越顺手。”他试着挥了两下,动作还很流畅,“那会儿种地全靠它,一天能翻半亩地。”
李强凑过来看热闹,指着那把缺角的镰刀笑:“叔,这都这样了还留着?现在谁还用这玩意儿割麦啊。”
爹没接话,拿起镰刀摸了摸缺口:“这是你三叔当年割麦时,不小心砍在石头上崩的。那天他哭了一下午,说耽误了收麦,结果晚上偷偷去地里加班,割到后半夜把活儿补上了。”
我拿起那个铜犁铧,沉甸甸的压手,铜面上的绿锈像层薄霜。“这还能用吗?”
“早不能了,”爹接过犁铧,眼神柔和,“但这玩意儿经得住岁月。你看这刻字,风吹雨打这么多年,还能认出个大概。就像人过日子,得有点经造的东西撑着。”
正说着,外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是村头王婶家买了新的播种机,突突地开过去。李强眼睛一亮:“婶子家这机器能调行距,比人工匀多了!”
爹瞥了一眼,又低头看木箱里的旧工具,慢悠悠道:“机器是快,但这些老伙计也有念想。你看这锄头把上的汗渍,镰刀缺角的豁口,都是实打实的日子刻下的印子。”
我把工具一件件摆回箱里,忽然发现锄头柄上有串模糊的刻痕,像小孩子的涂鸦。爹笑了:“那是你小时候刻的,说这是你的‘玩具’,不让别人碰。”
阳光从仓库的破窗照进来,落在工具上,铁锈闪着微光。原来那些被时代淘汰的旧物,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故事,就像爷爷的力气,三叔的眼泪,还有我儿时的胡闹,都被妥帖地收在这木箱里,等着某天被翻出来,再暖一次人心。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麦叶上,爹扛着那把老锄头,沿着田埂慢慢走。新播的麦种刚冒出嫩芽,嫩得能掐出水,他却蹲下身,盯着田埂边一簇不起眼的狗尾草。
“这草得除,抢麦子的养分。”他说着,举起锄头,却在落下前顿了顿——草根处,有个小小的土坑,边缘还留着半个模糊的脚印。
“这是你小时候挖的,”爹回头冲我笑,“那会儿你说要埋自己的乳牙,非说埋在田埂上能长高高。结果埋完转头就忘,第二天哭着闹着说牙被土地爷偷走了。”
我凑近一看,那土坑果然像小孩子的手刨出来的,边缘还带着些歪歪扭扭的划痕。阳光落在上面,竟觉得那半个脚印里,还盛着当年的天真。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傻。”我笑着挠头。
“傻得实在。”爹用锄头轻轻拨开狗尾草,没舍得除根,“你看这草,长在不该长的地方,但跟这土坑凑在一起,倒像是给当年的事做了个记号。”
田埂另一头,李强正调试新播种机,机器的轰鸣声惊飞了几只麻雀。他探出头喊:“叔,这机器能精准控量,比人工撒种匀多了!您那老法子该换换啦!”
爹没应声,只是把锄头往田埂上一靠,摸出烟袋锅点上。烟雾缭绕中,他望着新苗与旧痕交织的田埂,慢悠悠道:“新法子是好,可这田埂上的印子,得留着。不然走得太快,都忘了自己是从哪块土坷垃里长出来的。”
风拂过麦田,新苗轻轻摇晃,田埂边的狗尾草也跟着点头。我忽然明白,那些看似无用的旧痕,不是累赘,是日子结的疤,也是岁月生的根——有它们在,不管走多远,都知道自己的根扎在哪片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