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春风,似乎比去年来得更早些,悄然拂过弘农郡的山川,融化了渭水河畔的最后一点残冰。吕布从河东归来后,并未沉醉于连续的军事胜利,反而将更多精力投向了那些看似不起眼,却真正决定根基厚薄的琐碎政务之中。
这一日,他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在数名心腹亲卫的簇拥下,策马出了弘农城,朝着城南一片地势隐蔽、戒备异常森严的山谷行去。马蹄踏在初融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沿途明哨暗卡,见到是他,才无声地放行。
谷口处,高顺早已肃立等候。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如岩石的模样,甲胄整齐,眼神锐利,见到吕布,只是抱拳行礼,并无多言。
“伯平,辛苦了。”吕布颔首,目光扫过谷内。这里与他离去时又有所不同,更多的营房被开辟出来,叮叮当当的金铁敲击声隐约可闻,却秩序井然,不见闲杂人等走动。
“分内之事。”高顺的声音平稳无波,侧身引路,“主公请随我来。”
一行人深入山谷,绕过几处峭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天然洞窟入口被人工拓宽加固,成了天然的工坊和库房。洞口有重兵把守,内部火光闪烁,热气蒸腾。
这里是吕布麾下最核心的机密所在之一——匠作营与附属的秘库。董卓那笔庞大的财富,大部分已被高顺秘密转移至此,妥善藏匿。而更重要的是,此地正进行着一项可能改变未来战争格局的尝试。
吕布步入洞窟,热浪夹杂着炭火和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数十名工匠正在忙碌,他们都是从军中或民间严格筛选出来的,家眷皆被妥善安置(实为半监督),以确保绝对忠诚。此刻,他们的工作重点,并非打造常规的刀枪箭矢,而是在反复捶打、弯曲一些奇特的铁条。
吕布走到一处工作台前,拿起一件刚刚成型、还带着锻打痕迹的物件。那是一个简单的金属圈,两侧垂下结实的皮带,看似普通,却蕴含着超越时代的构想——马镫的雏形。目前还只是单边的试验品,工艺粗糙,但形状已具。
一名老匠头见到吕布,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紧张地躬身。吕布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试得如何?”
老匠头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苦恼的神情:“回禀君侯,此物……此物确是神思妙想!小老儿按君侯给的图样试做了几个,让骑术最好的几位军爷试了。挂在马鞍一侧,踩踏上去,于平稳处骑行,确是有借力之处,不易疲劳。只是……”他拿起一个有些变形的样品,“锻造不易,受力大了易变形,皮带也易磨损断裂。且目前只一侧有,上下马和控缰时,反倒有些别捏,不如不用。”
吕布仔细听着,并不意外。任何技术的成熟都需要过程。他现代灵魂带来的只是一个概念,具体实现要靠这个时代的工艺反复摸索。他将那粗糙的马镫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道:“用料可再加厚,选百炼精铁。皮带换成浸油的熟牛皮,多层缝合。至于单侧不便……”他沉吟片刻,“尝试两侧对称安装。先不急求坚固耐用,多做几批不同样式的,反复试,记录下何种样式、何种材料、何种安装方式最好用。耗材管够,不必吝啬。”
“两侧?”老匠头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连忙躬身,“小人明白了!这就去试!这就去试!”
吕布放下样品,又走向另一处。这里堆放着一些新打制的马蹄铁(这也是他提出的概念),同样处于试验阶段。他清楚,马镫和马蹄铁的结合,才能真正释放骑兵的冲击力和持久力。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无数次失败的尝试。
他没有亲自去试骑那些不成熟的装备,那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打击工匠的信心。他的存在,他的关注,以及源源不断提供的资源和支持,才是推动这一切的关键。
巡视完匠作营,吕布在高顺的引领下,进入了更深处的秘库。厚重的石门开启,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巨大箱笼,揭开后,金光银光几乎要晃花人眼。铜钱、金饼、银器、珠宝……董卓积累的财富静静躺在这里,成为他争霸天下最坚实的底气。
“伯平,这里是我等的根基所在。”吕布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钱粮,精甲,利刃,乃至将来那些……”他回头望了一眼匠作营的方向,“……能改变战局的东西,皆出于此。守好这里,便是守住了未来的希望。”
高顺肃然,重重抱拳:“顺在,此间绝无闪失。”他的承诺,简短而沉重,一如他本人。
离开山谷,返回弘农城的路上,吕布的思绪已从未来的技术蓝图拉回到眼前的政务。军务有张辽、徐晃操持,徐晃整训降兵颇见成效,其严谨公允的作风很快赢得了部分西凉老兵的信赖;秘密技术的研发在高顺的看守下稳步推进;财政因盐利和宝藏而空前充裕。
那么,接下来便是巩固内部,尤其是与地方大族的关系。弘农杨氏的态度,经过前番“密诏”铺垫和河内之事的默契,已明显软化。
数日后,吕布在府中设下私宴,并未大张旗鼓,只邀请了杨彪及其一两位族中重要人物作陪,贾诩也在席间。
宴席谈不上奢华,却极是精致,显示出足够的尊重。酒过三巡,话题渐渐从风花雪月引向时局。
吕布举杯向杨彪示意:“杨公,前番多得贵府相助,河内张太守处,方得以顺利沟通,结为盟好。布在此谢过。”
杨彪连忙举杯还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将军言重了。将军奉诏讨逆,匡扶社稷,我杨氏世受国恩,略尽绵力,乃是本分。张稚叔亦乃明理之人,能与将军携手,于国于民,皆是幸事。”他的话滴水不漏,既接了人情,又抬高了吕布,更强调了“国”与“民”,分寸把握得极好。
贾诩在一旁微笑着插言,语气温和:“杨公高义。如今将军坐镇弘农,安抚地方,然毕竟根基初立。诸如鼓励农桑、兴修水利、招揽流民垦荒等事,还需倚仗如杨公这般德高望重、熟知地方民情的耆老鼎力相助。将军虽有心,然军务繁忙,且于此等政务,终不及杨公经验老到。”
这话既是吹捧,也是实实在在的抛出了合作的诱饵——让渡部分地方的治理权和利益。杨彪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听懂了弦外之音。杨氏虽清贵,却也需实际的地方影响力和利益来维持家族繁荣。与这位手握重兵、看似颇讲规矩(至少比李郭讲规矩)的吕布合作,风险固然有,但收益似乎更为可观。
“文和先生过誉了。”杨彪抚须沉吟片刻,缓缓道,“老夫虽年迈,若将军不弃,于地方民政诸事,倒确可建言一二。弘农安定,亦是我杨氏宗族所愿。”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没有白纸黑字的盟约,但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默契已然达成。杨氏将在地方治理上给予吕布更多支持,而吕布则默许并保障杨氏在弘农的部分传统利益和影响力。
送走杨彪,吕布与贾诩立于阶前。春风拂面,已带暖意。
“杨氏开始下注了,虽仍是观望,但终究是好事。”贾诩轻声道。
吕布望着远处开始泛绿的田野,嗯了一声。他知道,宏大的战略需要坚实的根基来支撑。军队、技术、财富、粮食、人心……他正在一块块地垒砌自己的基业。过程缓慢,甚至琐碎,远不如战场冲杀来得痛快,但这才是乱世中真正能活下去、乃至笑到最后的根本。
他的目光越过弘农,似乎看到了更远的西方和北方。李郭的内乱何时会爆发?袁绍和曹操的争斗将走向何方?并州故乡……何时能归?
千头万绪,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吸。路,要一步一步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