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营地的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将吕布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案头,几卷材质、笔迹各异的绢帛和竹简散乱铺开,像是一片片来自不同方向的拼图,等待着他将其拼合成完整的天下舆图。
他首先拿起最厚实的那一卷,来自安邑贾诩。展开,是那份熟悉的、略带潦草却条理分明的笔迹。内容一如既往的周全:袁绍的三万斛粮食已顺利运抵兖州,曹操方面“感激涕零”地收下,无任何异常举动;兖州边境,曹军依旧沿河固守,营垒日坚,并无调兵遣将的迹象;西线,张济依旧龟缩陕县,仿佛已满足于偏安一隅;并州高干部,与徐晃的边境摩擦时有发生,但规模可控,似是试探而非决战。
吕布的目光在这些字句上快速扫过。袁绍的粮,曹操的守,都在意料之中。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才是真正的暗流汹涌。他指尖点着“兖州无异常军事调动”那几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嘲。曹操当然不会明着动,他在等,等河内自己乱起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第二份绢帛,来自河内陈宫,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急促而冷硬的气息。上面详细记录了抓获兖州细作、审讯出的离间计划、以及锁定的内部隐患——兹氏李家、野王孙家……一个个名字,像毒蛇般潜伏在河内新附的肌体之下。陈宫在信中已采取了反制措施,加强了监控与盘查。
吕布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并非忧虑,而是一种被证实预判后的冷冽。曹操的爪子,果然伸进来了。陈宫的应对,果决而凌厉,符合他的风格。很好。
第三份消息则简短得多,是通过李肃转来的南方第一次回报。只有寥寥数语:南下人员已抵皖县,初见乔公,呈上玉盐,乔公讶异,态度谨慎,以战乱为由未即刻应允,亦未拒绝,留二人于客舍等候。
吕布的指尖在这行字上停顿了片刻。谨慎是正常的。那乔公若是见利眼开、立刻扑上来的蠢货,反倒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钩子已经放下,香饵已然露出。剩下的,需要时间和耐心。
最后一份简报则是关于孙策军的最新情况,来源混杂了公开情报和零散探报:依旧困守舒县城下,粮草匮乏,士气低迷,但孙策本人似仍未放弃,近日曾亲自率队出击,小有斩获,却也负了轻伤。
看到“负了轻伤”几个字,吕布的目光凝了凝。困兽犹斗。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年轻人在城下焦灼、愤怒却又倔强不屈的模样。历史的车轮,正在按照它固有的沉重惯性,缓慢而坚定地碾过现实的尘埃。
他将这几份绢帛并排摊开,目光在其上来回移动。北方的稳守与渗透,南方的僵持与试探,东方的蛰伏与算计,西方的沉寂……以及自己派往东南的那步暗棋。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景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沉默片刻,他取过新的绢帛,提笔蘸墨。
给陈宫的回信,笔触果断而强硬:“河内之事,悉听公台决断。对心怀异志者,毋须姑息,可施以雷霆手段,务必尽快肃清内患,稳定人心。所需兵员支持,可径向文远(张辽)或公明(徐晃)请调。”
给贾诩的回信,则更侧重战略层面:“文和吾兄:兖州方向,加强经济与情报反制,其欲乱我河内,我亦可扰其兖南。袁绍赠粮之举,其意昭然,后续动向,尤需密切关注。并州高干处,令公明加强戒备,可示之以弱,诱其深入,若其敢来,则予重击。”
写罢,用印,封缄。两封命令被亲兵迅速取走,送往不同的方向。
处理完这些紧急公务,帐内暂时安静下来。吕布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于帐壁的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地图前。他的目光掠过兖州、河内、洛阳,最终落在东南角的庐江郡。
他的手指点在那小小的“舒县”二字上,指尖能感受到羊皮地图粗糙的纹理。
“孙伯符……”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帐内几乎微不可闻,“时间还够。就看你这头困兽,能挣出怎样一条生路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担忧,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的评估与期待。仿佛在观察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计算着它所能带来的破坏与机遇。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恭敬的通报声:“将军,夫人遣人从弘农送来些衣物和家书。”
吕布正准备指向地图上下一个地点的动作顿住了。他脸上那层冷硬谋算的面具,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瞬。他转过身,声音里那丝掌控天下的锐利悄然褪去,带上了一点平常的温度:“拿进来吧。”
一名风尘仆仆的老家人捧着一个小包袱和一封家书,低着头走进帐内。
吕布接过那封还带着远方气息的家书,并未立刻拆开,只是拿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信封。他看向那老兵,问了几句弘农家中情况,严氏身体可好,玲绮是否安分读书习武。
老家人一一恭敬回答,说夫人小姐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挂念将军。
吕布点了点头,让亲兵带老兵下去休息用饭。
帐内又只剩下他一人。他拿着家书,走回案前,却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跳动的烛火,微微有些出神。案上是天下舆图,各方动态,杀伐决断;手中是千里之外捎来的家常问候,细微牵挂。
那冷峻的、计算着大势的眸光,在这一刻,悄然沉淀下来,映出一点温暖的烛光倒影。
他低头,拆开了那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