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历经劫难,正在缓慢地恢复生机。阳光透过高耸的未央宫檐角,洒在街道上,却难以完全驱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焦土、陈旧血迹和新生希望的特殊气息。位于城东一隅,一座原本属于某位获罪高官的府邸被稍加修葺,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木牌,上书“农政学堂”四个朴拙的大字。这里,成为了吕布尝试播下第一把内政种子的地方。
堂内,十余名年轻小吏正襟危坐,大多面色紧张,又带着几分好奇。他们是从各郡县勉强能识文断字的底层吏员中选拔出来的,深知这次机会来之不易。讲台上,蔡琰一身素净的青色深衣,未施粉黛,神情专注而平和。她面前摊开着几卷竹简,但她的讲解却并非完全照本宣科。
“田亩之数,户籍之册,乃租调之本,安民之基。”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在安静的学堂内回荡,“然册籍常有讹误,或豪强隐匿,或胥吏徇私,或仅是誊抄之失。若依错谬之数征调,非但国库受损,更易滋生民怨。”
她拿起一根细木棍,指向身后悬挂的一幅简陋图表,上面画着些方格与线条:“故今日所学,乃核验之术。并非逐户重新清丈,那耗时费力,缓不济急。而是此法:择取相邻数乡,交叉比对其田亩与丁口增减。若甲乡册载田增而丁口减,乙乡却田减而丁口大增,其中必有蹊跷。便可重点核查此数乡。”
一名坐在前排、面色黝黑像是常跑乡间的小吏忍不住脱口而出:“先生,这……这如何能确定就是甲乡瞒报,而非乙乡有误?或是人口流动所致?”
蔡琰看向他,并无愠色,反而微微点头:“问得好。故此法需辅以抽检。对疑处,遣人实地随机抽测数户,丈量其田,核对其口。若抽检之户与册籍相差巨大,则重罚乡啬夫、里魁,并重新核验全乡。此法之要,在于快、准、狠,令其不敢欺瞒。”
她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此法并非古籍所载,乃……上位者结合实务所创。诸位需用心领会,明日我会出题模拟一县数据,尔等分组进行交叉核验与研判。”
小吏们面面相觑,眼中既有困惑,也逐渐亮起一种发现新事物般的光芒。这种务实而高效的方法,与他们平日里死板誊抄、按旧例办事的体验截然不同。
午后,阳光正好。蔡琰并未让课程停留在纸面,她亲自带着这群略显局促的年轻吏员,来到长安城附近的一个乡里。田野间,已有农人驾着牛,拉着样式有些奇特的犁具翻垦土地。那犁具辕部弯曲,操作起来似乎比常见的直辕长犁更为灵便省力。
“此乃新推广之曲辕犁,”蔡琰指向那边,对吏员们解释道,“诸位日后督导农事,亦需留意此类新器是否得以应用,效果如何,农人是否有疑难。”
她随后找到乡间的啬夫——一位满面风霜的老吏。听说来自长安的“女先生”要核对册籍,老吏神色有些闪烁,言辞推诿,只说历年如此,并无问题。蔡琰并不急躁,她让随行的小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从郡府调来的相关邻乡数据副本,直接指出几处明显不合常理之处。
“王啬夫,”蔡琰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春耕在即,田亩丁口关乎赋税徭役,更关乎百姓生计。若数据不实,到时要么朝廷征调不足,要么便是你乡百姓负担加重。孰轻孰重?”
她又示意一名小吏拿出算筹和简牍,当场进行演算。数字是冰冷的,对比是鲜明的。那王啬夫额角渐渐渗出汗水,最终喏喏连声,答应配合重新核查。
回城的马车上,蔡琰微微闭目养神。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年轻小吏投来的目光,已从最初的怀疑、好奇,转变为一种混杂着敬佩与兴奋的情绪。她教授给他们的,是真正能用来做事、能看出成效的东西。
同一片春日的阳光下,数骑快马悄无声息地停在距离农政学堂不远的一处缓坡上。吕布勒住马缰,远远望着那群刚从乡间返回、簇拥着蔡琰走入学堂院落的年轻吏员。他身披常服,并未着甲,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名穿着文吏服饰、显然是贾诩下属的官员垂手侍立在一旁,低声汇报着:“……蔡大家教授甚是尽心,所授之法颇重实务,已带吏员下乡核验过一次,似有所获。只是……其中涉及算术推演,有些吏员根基薄弱,学起来颇为吃力。”
吕布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那学堂门口:“吃力便多吃力,总比不会强。告诉蔡琰,不必求快,但要教透。这批人,是种子。洛阳、河东那边,流民安置的进度如何?春耕能赶上多少?”
那属官连忙从怀中取出几份文书:“回禀主公,高顺将军昨日传来文书,洛阳周边已初步划定安置区,正按……按您之前所定的‘给地、给种、给临时居所’三步法进行,只是流民数量远超预期,房屋建材和粮种缺口仍大。河东徐晃将军处则报,盐池护卫扩编已完成,春耕未受太大影响,但并州高干部时有小股骑兵越境骚扰,徐将军请示可否反击?”
“告诉伯平(高顺),建材可拆用废弃房屋,或先搭建窝棚,人命重于屋舍。粮种……让文和(贾诩)从安邑盐利中拨付一部分,紧急采购调运。告诉公明(徐晃),小股骚扰,驱离即可,勿要轻易启衅,守住盐池和粮道为重。”吕布的指令简洁明了,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所学堂,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与他惯常的杀伐征战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开拓。
……
长安,蔡府旧址,如今是蔡琰临时的居所和书房。灯烛下,她摊开新的简牍,将白日教授的内容、下乡核验的心得,以及那些年轻吏员提出的问题和展现的不足,一一记录下来。
她尤其仔细地整理着吕布那日向她口授的所谓“新学”——那些快速统计法、流民安置步骤、乃至轮作堆肥的模糊概念。这些想法天马行空,跳出了经学的窠臼,直指问题的核心效率和解决方法。她需要将这些零散甚至粗糙的念头,转化为可以系统传授、便于理解操作的知识。
写着写着,她会停下笔,望着跳动的灯花出神。那个男人,战场上杀人如麻,被称为天下第一猛将,麾下谋士如贾诩亦以毒计闻名。可他竟然能想到这些?如此细致,如此……务实。甚至有些方法,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至上之感,与圣贤书中宣扬的仁政教化似乎格格不入,却又在眼下这烂到极处的局面中,显得异常有效。
她想起父亲蔡邕,如今在洛阳小心翼翼、却又全心投入地推行那曲辕犁。他们父女二人,竟都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卷入了这位温侯的霸业图景之中,并且开始为之添砖加瓦。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对知识得以应用的充实,有对未来的隐约担忧,更有对那个男人难以言喻的困惑与……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改观。
夜更深了。窗外传来巡夜士兵规律走过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的刁斗之声。蔡琰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再次埋首于简牍之中。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专注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