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亭内不欢而散。林昭甚至未动那碗冰糖燕窝羹,便借口府中尚有事务,起身告辞。林珩并未强留,只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僵坐在亭中,目送那一抹决绝的绯色身影消失在九曲白玉桥的尽头。亭内暖香依旧,丝竹声却早已不知在何时停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无声蔓延的冰冷杀机。
马车驶回长公主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林昭靠在车壁柔软的软垫上,闭目养神,方才在宫中的交锋与那些并不愉快的童年回忆,让她眉宇间染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
直至踏入府门,感受到那份熟悉的、由绝对掌控带来的安宁(至少是表面的安宁),她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弛了几分。她没有立刻去书房处理政务,而是径直走向萧烬养伤的内院。
内室里,药香比昨日淡了些,添了一丝清粥小菜的暖香。萧烬正半倚在榻上,自己端着一只白瓷小碗,小口喝着粥。见她进来,她放下碗,唇角自然地扬起一个极轻微的弧度:“殿下回来了。”
她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往日的锐利与神采。沐风这几天配的那看似不着调的药,竟真有奇效。
“嗯。”林昭应了一声,走到榻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不再有前几日那恼人的低热。她心下稍安,“感觉如何?”
“好多了。”萧烬言简意赅,但眼神里的轻松骗不了人,“沐公子…确有本事。”她顿了顿,看向林昭,虽未直言,但关切之意已明,“宫中…一切顺利?”
林昭不想让她刚好些就为这些事劳神,只淡淡道:“不过是场无聊的家宴,应付过去了。”她瞥见萧烬碗里只是清粥,蹙了蹙眉,“只吃这些怎么行?让他们炖些滋补的汤品来。”
“刚用了药,不宜大补。”萧烬摇头,目光却落在林昭眉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上,沉默了一下,道,“殿下可用过膳了?不如…一同用些?”
这近乎是邀请的话语,从萧烬口中说出,带着几分生涩,却也有着不容错辩的暖意。
林昭微微一怔,看着萧烬清澈专注的目光,心中那因宫廷阴冷而积聚的寒意,似乎被这简单一句话驱散了不少。
她颔首:“也好。”
晚膳就设在内室的梨花木小圆桌上,几样清淡却精致的菜肴,一碗碧粳米饭。两人对坐,安静地用膳。没有言语,却自有一种历经生死磨难后沉淀下来的默契与安宁在缓缓流淌。偶尔林昭会夹一筷子易消化的菜式放到萧烬碗中,萧烬则会默默为她盛上一小碗汤。
饭后,沐风又被请来为萧烬诊脉换药。他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嘴里啧啧称奇:“哎呀呀,萧姑娘这恢复力,真是异于常人!不愧是我师傅看中…呃,不愧是我出手!再过两日,这伤口就能收口结痂了,保证光滑如初,半点不留疤!”
他手脚麻利地换了药,又留下几颗丸药,嘱咐了服用时辰,便打着哈欠溜走了,十分识趣地不留下来碍眼。
夜色渐深,宫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内室。洗漱完毕,林昭挥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了一盏角落的长明灯。她褪去外袍,仅着素白中衣,在萧烬身侧躺下。
萧烬伤势未愈,行动不便,只是安静地侧躺着看着她。林昭却主动靠了过去,将头轻轻枕在她未受伤那边的肩窝,手臂环过她的腰,是一个极依赖又极保护的姿势。鼻尖萦绕着萧烬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依偎着,听着彼此平稳的呼吸声。萧烬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林昭散开的、如上好绸缎般的墨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这份无声的温存,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慰人心。
过了许久,久到林昭几乎要沉入梦乡,萧烬低沉的声音才在寂静中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陛下今日…特意设宴,真的只是…叙旧?”
林昭闭着眼,往她颈窝深处蹭了蹭,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道:“…还能有什么…左不过是那些手段…想用小时候那点可怜情分…绊住我罢了…”她简略地将林珩如何提及旧事、试图营造温情,以及自己如何毫不留情戳破的事情说了,语气里带着厌烦与不屑。
萧烬安静地听着,她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场暗藏机锋的鸿门宴。她沉默了片刻,想起宫中关于今上得位的一些模糊传闻,忍不住又问出了一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疑问:“那…当年先帝驾崩,诸皇子争位,形势那般混乱…殿下为何…最终会选择助他登基?”
她记得,当年并非没有其他选择,甚至有几位皇子母族势力更为雄厚。以长公主当时的影响力与手段,扶持任何人,都并非难事。为何偏偏是那个在梅林里瑟瑟发抖、需要她庇护的小可怜?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林昭更深层的疲惫与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萧烬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呼吸变得愈发绵长均匀,仿佛已经抵不住睡意的侵袭。
就在萧烬以为她已经睡着,不再期待答案时,才听到她极轻、极模糊地呓语般呢喃了几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因为他看起来…最需要啊…”
话音渐渐低下去,终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陷入沉睡后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萧烬却怔住了。她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白日所有的凌厉与锋芒,只剩下一种罕见的柔软与脆弱。
“因为他看起来最需要啊…”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萧烬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这其中包含了多少居高临下的怜悯,多少源于权力巅峰的随意施舍,又有多少…是源于那一点点连林昭自己都未曾深究过的、对于“被需要”的隐秘满足?
而当年那个“最需要”庇护的小可怜,如今却已亮出了淬毒的獠牙,要将曾经施舍给他温暖与庇护的人,撕咬吞噬。
萧烬的手臂无声地收紧,将怀中沉睡的人更密实地护住。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在温柔的夜色中,缓缓凝结起冰冷坚硬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