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井院书房内。
当房门在儿子身后轻轻合上,陈刚脸上那层坚毅的铠甲才缓缓卸下,显露出深埋在眼底的疲惫。
他慢慢坐回那张老旧的藤椅,背脊不再挺直,仿佛支撑他的某种力量正悄然流逝。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藤条,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窗外夜色深沉,客厅里隐约传来妻儿的低语,在他心头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就这样静坐了许久,直到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陈刚缓缓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信息很短,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凌晨一点,罗源湾码头。
发信人:杨坤。
陈刚盯着那行字,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般的平静。
他甚至能想象杨坤发出这条信息时,那金牙闪烁的得意笑容。
没有回复。
他删除了信息,将手机扔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桌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里,林慧温婉地笑着,年幼的立军被他扛在肩上,背景是武馆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榕树。
那时岁月静好,江湖遥远。
陈刚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妻子和儿子的笑脸,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良久,他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与留恋都排空。
再抬眼时,那双眼眸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
他起身走到书柜旁,挪开几本厚重的拳谱,从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杆可拆分的三节大枪。
枪杆呈深褐色,油润光亮,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摩挲。
枪头寒光凛冽,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感受到刺骨的锋锐。
这是陈家的传承之物,也是他年轻时在黑拳场上搏杀的伙伴。
他曾以为,这杆枪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陈刚的手指拂过冰冷的枪刃,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仿佛跨越时空,再次萦绕鼻尖。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那股久违的悸动在血脉深处苏醒。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他低声吟诵,年轻时觉得豪情万丈的诗句,如今品来只剩下无尽沧桑。
陈刚熟练地将三节枪杆旋紧连接,手腕一抖。
“嗡——”
枪身震颤,发出低沉内敛的龙吟,在寂静的书房内回荡。
他本以为可以挣脱那个世界,可以守着妻儿,守着武馆,将一身本事传给值得托付的弟子,安然度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气息,正悄然驱散平日里武馆师傅的温和,属于“陈阎王”的棱角再次显现。
……
客厅里,陈立军终究没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更多关于父亲远行的信息。
林慧只是温柔地叮嘱他在外注意身体,学业别太累,对于丈夫的离开,她似乎选择了相信和沉默。
“妈,您早点休息。”陈立军看着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心中酸涩。
“好,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睡吧。”林慧笑着拍拍儿子的手。
陈立军点点头,走向自己的房间。
临关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方向——门缝下还透着微弱的光。
他抿了抿唇,轻轻关上了房门。
……
夜深人静。
天井院里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勾勒出石榴树张牙舞爪的阴影。
万籁俱寂中,主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慧穿着睡衣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睡意,只有化不开的忧色,目光直直望向那扇依旧透出微光的书房。
走到门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
“刚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门内沉默片刻,传来陈刚低沉的声音:“进来。”
林慧推门而入。
书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陈刚已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工装,那杆拆分后被装入鱼竿包的大枪靠在书桌旁。
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又长又孤峭。
听到妻子进来,他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一丝。
林慧的目光扫过丈夫身上的装束,又落在那深灰色的鱼竿包上,心猛地往下一沉。
她走到陈刚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棵在夜风中轻颤的石榴树。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像是怕惊扰了这沉重的宁静:
“今晚……就要走?”
陈刚缓缓转过头。
昏黄的灯光下,妻子温婉的脸上写满担忧,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满了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滑落。
他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字:
“嗯。”
陈刚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林慧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对不起,阿慧,”他的声音沙哑,“本想过几天……但那边等不及了。”
林慧抓住丈夫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危险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量。
陈刚看着妻子,那双经历了无数风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她的不安。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反手握住妻子冰凉的手,用力紧了紧:
“别瞎想。就是去帮个忙,处理些麻烦,可能要费些时日。”
他的语气尽量轻松,但林慧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刻意?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就像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
他越是轻描淡写,事情往往就越凶险。
但林慧没有戳穿。
只是深深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然后,她低下头,从衣襟内小心地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有些褪色的平安符,塞进陈刚手里。
“戴着它,”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和立军……等你回来。”
陈刚感觉掌心那枚小小的平安符滚烫如火炭,灼得他心口发疼。
这是他们结婚那年,一起去庙里求的。
他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妻子所有的牵挂和祈祷。
他伸出双臂,将妻子轻轻拥入怀中。
“照顾好自己,看好立军。”陈刚在她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武馆和家里……有天明在,我放心。等我回来。”
林慧将脸埋在丈夫坚实的胸膛前,用力点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所有的担忧、不舍、恐惧,都融化在这个无声的拥抱里。
陈刚松开手,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妻子泫然欲泣的脸。
他抓起桌上的鱼竿包负在身后,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我走了。”
他背对着妻子,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冷硬。
说完,陈刚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拉开书房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再也没有回头。
林慧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丈夫的脚步声消失在院落里,最终被夜风吞没。
她缓缓走到窗边,望着陈刚身影消失的方向,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两行清泪终于无声滑落。
她紧紧攥着胸前空荡荡的衣襟,那里原本放着那枚平安符。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要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