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看完孩子似要转身离去,陆明璃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虽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牵挂:
“侯爷,”她顿了顿,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沈崇,“沈玦他……如今究竟如何?”
沈崇正准备系上大氅的手微微一顿。他沉默了片刻,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沉重。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陆明璃耳中:
“你放心。”他平静的说道,“他暂时……无性命之忧。”
沈崇系好大氅,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摇篮方向,那目光复杂难言,终究只是化作一句低沉的嘱咐:“你……照顾好孩子。”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入门外的风雪中,身影很快被茫茫白色吞没。
送走沈崇,室内重归寂静。陆母轻轻从乳母怀中接过曦儿,小心翼翼地将那柔软的小身子搂在怀里。她低着头,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孩子粉嫩的脸颊,看着那无知无觉、兀自睡得香甜的小脸,眼中不禁泛起慈爱又心酸的水光。
“多好的孩子啊……”她低声喃喃,像是说给陆明璃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瞧瞧这小鼻子小嘴,这眉眼……定是有福气的。”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被风雪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种母亲最朴素的祈愿,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只盼着……这天,能快些放晴。盼着一切,都能快快好起来……”
陆明璃走到母亲身边,默默握住她微凉的手,一同看着摇篮里并排安睡的两个孩子。窗外风雪肆虐,室内却因这新生的希望和血脉的牵绊,留存着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
翌日早朝,金銮殿内的气氛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凛冽。百官肃立,却无人敢大声喘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皇帝刚落座,不等议政开始,一名身着御史官服的中年官员便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而尖锐:
\"陛下!臣要弹劾首辅沈玦三大罪!\"他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其一,罔顾人伦!陆氏乃其兄遗孀,守孝未满,沈玦便与之私通,秽乱门庭,此乃禽兽之行!其二,欺君罔上!明知陛下已下旨令陆氏守孝,竟敢暗中苟且,乃至珠胎暗结,此乃目无君上!其三,藐视礼法!身为当朝首辅,不思以身作则,反而行此败坏纲常之事,若不严惩,何以正视听、肃朝纲?!\"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言官立即接上,语气更加激愤:\"陛下!沈玦此举,不仅玷污永昌侯府门楣,更是将皇室颜面践踏于地!当初陛下怜其守寡,特旨恩准,如今看来,竟是纵容了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臣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言官接连出列。有人引经据典,痛斥\"礼崩乐坏\";有人痛哭流涕,直言\"国将不国\"。
三皇子宇文铭站在众皇子之首,面沉如水,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唇角微微绷紧,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每当有言官说出特别尖锐的指责时,他的指尖都会在玉圭上轻轻一叩,虽不言语,却已昭示着他的态度。
四皇子宇文珏则垂眸静立,仿佛置身事外。只是在某位\"中立\"官员引述《礼记》中\"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时,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又恢复成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偌大的朝堂之上,弹劾之声此起彼伏。往日那些与沈玦交好、或受他提拔的官员,此刻皆深深垂着头,盯着脚下的金砖,冷汗浸湿了里衣,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静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百官,最后,落在了文官队列最前方,那个自始至终都微阖着眼的身影上。
\"沈侯爷,\"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威压,\"众卿所言,你都听到了。沈玦乃你之子,永昌侯府世子,如今犯下如此大错,你......有何看法?\"
沈崇缓缓睁开眼,步履沉稳地走到御阶之前,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与沉痛:
“老臣……教子无方,疏于管教,致使逆子沈玦犯下如此……如此悖逆人伦、欺君罔上之滔天大罪!老臣身为永昌侯,既未能约束子弟,又辜负圣恩,实乃……罪该万死!老臣……羞愧万分,无地自容,不敢……亦无颜面为其求情。一切……但凭陛下圣心独断,老臣……绝无怨言!”
他伏在地上,花白的头发在晨曦中微微颤动,宽阔的肩膀仿佛瞬间垮塌了几分。
皇帝目光深沉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沈崇,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并未立刻对沈崇的请罪做出裁决,而是缓缓将视线移开,落在了另一侧一位神情肃穆的中年官员身上。
“陆爱卿,”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躲闪的穿透力,“沈玦之事,牵涉你陆家女儿。你......又有何看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礼部侍郎陆文远。只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显慌乱,从容出列,在沈崇身侧端正跪拜,仪态依旧保持着文官的风骨。
“陛下,”陆文远的声音沉稳清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分明,“臣教女无方,致使家门蒙羞,惊扰圣听,臣......难辞其咎。”
他微微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继续说道:“小女明璃,年少守寡,其情可悯。然,无论缘由为何,与沈世子之事确已违背礼法纲常,此乃事实。故,臣无颜亦不敢为其辩解。”
他略一停顿,语气愈发沉静:“臣相信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公断。无论陛下作何处置,臣与陆家,绝无半句怨言,甘领其罚。”
三皇子微微眯起眼睛,四皇子则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皇帝凝视着陆文远平静的面容,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就在这时,文官队列中,一位身着国公朝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稳步出列——正是安国公。
“陛下,”安国公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打破了殿内近乎凝滞的气氛,他对着御座躬身一礼,“老臣,有话要说。”
御座之上,皇帝深邃的目光微动,似乎对安国公的突然出声也略感意外,他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情绪:“哦?安国公乃国之柱石,既然有话,但讲无妨。”
三皇子宇文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审视着安国公;四皇子宇文珏垂下的眼帘也微微抬起,闪过一丝探究。沈崇与陆文远依旧跪伏在地,但紧绷的肩背显示出他们正凝神倾听。
安国公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重新落回皇帝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陛下,老臣以为,沈玦此举,罔顾人伦,欺君犯上,确是大错特错,按律当严惩不贷,以正视听。”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富有力量:“然,陛下,老臣斗胆进言,治国之道,在于权衡。沈玦年纪虽轻,但其才具,陛下深知,满朝文武亦有目共睹。近年来,漕运改制、边关税赋、吏治清查,诸多棘手政务,皆赖其统筹规划,方有今日之成效。此子于国,确有其用。”
他微微停顿,让这番话在众人心中沉淀,才继续道:“如今,其虽犯下大错,然其子曾为朝廷立下功劳。若因其一时糊涂,便行雷霆之怒,严惩不贷,固然可震慑人心,但于国而言,是否……亦是折损一臂?”
安国公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历经三朝风雨的沉稳与洞见:“老臣非是为其开脱罪责。只是恳请陛下,念在其往日功劳,念在其年幼无知,或可……法外施恩,予以一线生机,令其有戴罪立功之机。如何处置,方能既维护纲常礼法,又不使朝廷失一栋梁,此中分寸,唯赖陛下圣心独裁。”
说完,他再次深深一揖,不再多言。
先前那些不敢发声的官员,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几位素来与沈玦交好,或受其提携的官员,率先出列,紧随安国公之后,躬身附和:
“陛下,安国公所言,老成谋国!沈大人虽有过错,然其才于国确有大用,还望陛下念在其往日勤勉,法外开恩!”
“臣附议!陛下,如今朝中事务繁杂,正值用人之际,沈大人熟悉部务,若就此……实乃朝廷之损失啊!”
“求陛下开恩!给沈大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一时间,求情之声竟压过了最初的弹劾浪潮。虽然三皇子与四皇子麾下的核心党羽依旧冷眼旁观,甚至面露讥诮,但这突如其来的风向转变,已然让整个朝堂的氛围变得微妙而复杂。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着下方这戏剧性的一幕,听着耳边混杂的求情之声,眉头越皱越紧。他抬起手,用指节用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脸上显露出一丝清晰可见的疲惫与烦躁。
“够了!”
他终于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众臣屏息,只见皇帝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最后在安国公、沈崇、陆文远以及那几个带头求情的官员脸上缓缓掠过,眼神深邃难测。
“此事……朕自有考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搅得心绪不宁,“退朝!”
说罢,他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径直起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