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四年的七月,流火铄金,连安澜城护城河的水位都下降了几分。蒸腾的暑气裹挟着蝉鸣,灼烧着每个人的心神。宸国朝堂之上,冰鉴里冰块融化的滴答声清晰可闻,却压不住弥漫在君臣心头的焦躁与沉重。四方传来的消息,如同盛夏雷雨前闷热凝滞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宸国这艘航船,正驶向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海域。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氛围中,一个黄昏,一匹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瘦马,驮着一个气息奄奄、衣衫褴褛的骑士,踉跄着冲到了安澜城西门的吊桥前。守城兵士上前查验,发现那人怀中紧紧揣着一枚被血污浸透的卫尉府紧急令牌。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宸公府。
当那封用炭笔草草写就、字迹因痛苦而扭曲、甚至带着暗褐色血痕的绢布密报,被内侍颤抖着呈到赵轩面前时,整个书房落针可闻。赵轩展开密报,目光扫过那触目惊心的字句:
“袭…非蜀廷…乃商会勾结‘金牛帮’…意在绝我通路…西蜀朝堂…对‘西进’分歧巨…镇西将军主和…丞相疑惧…有隙可乘…”
这短短数行字,如同在漆黑的海面上骤然点亮了一座灯塔!不是西蜀朝廷要撕破脸,是四海商会的毒计!西蜀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反对的声音,有可拉拢的对象!苏秦还活着,他在九死一生中,送回了这把可能撬动整个西线僵局的钥匙!
赵轩握着这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血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猛地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卫尉府所属最精锐的救援小队,由王老五亲自挑选带队,携带最好的伤药,即刻秘密出发,潜入蜀境!活要见人,死……也要把苏爱卿的尸骨带回来安葬!另,对此事严密封锁,对外仍称使团行程因故延迟。”
他快步走到西蜀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西蜀丞相府的位置上。西线策略必须调整!暂停一切可能刺激西蜀的军事行动。卫尉府要集中所有资源,针对西蜀丞相及其派系,进行精准的情报渗透和暗中联络,将商会‘西进计划’背后可能损害西蜀利益的证据,‘巧妙’地送到他们手上!要放大他们的疑惧,让他们从内部去阻挠镇西将军府与商会的勾结!一股绝处逢生的激流,在宸国决策层的心底暗暗涌动。
然而,西线刚刚透出的这一丝微光,并未能驱散笼罩在北疆的浓重阴霾。 几乎在收到苏秦血书的同时,北线狼牙隘最新的军报送达,内容却让刚刚升起的一丝热度迅速冷却。大将军李大牛的奏报详细描绘了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拓跋雄的镇北军,彻底放弃了疾风暴雨式的进攻,转而像最耐心的工匠,开始在宸国家门口“筑巢”。
斥候回报,那三座土石城寨已不再是雏形,而是变成了拥有完备防御体系的坚固据点——高厚的寨墙、林立的箭楼、深挖的壕沟,甚至开凿了水井,寨内还开辟了菜地,俨然一副要在此地生根发芽、世代居住的架势。通往其黑石谷大营的道路被拓宽夯实,运输粮草辎重的车队川流不息。更让人不安的是,拓跋雄的帅旗,已从移动的中军帐,移到了那座最庞大、最坚固的城寨之中。
他这不是在准备下一轮进攻,他是在扎根!要将北岭东麓变成镇北军永久性的堡垒区,像一根巨大的楔子,死死钉在宸国的咽喉要道上,进行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消耗战和经济封锁。
李大牛在奏报中的忧虑几乎透纸而出:“……陛下,敌此举,看似偃旗息鼓,实则其险恶远胜刀兵。若任其站稳,则我北疆永无宁日,且其可随时以此为基础,发动雷霆一击。然我军若主动出击,攻坚拔寨,必是尸山血海,正中其下怀。”
赵轩看着沙盘上那三个刺眼的、代表敌军永久据点的标记,眉头拧成了疙瘩。拓跋雄这一手,极其老辣,他改变了战争形态,从追求速战速决的歼灭战,转向了比拼国力、耐力和意志的持久围困。这对于国力本就逊于镇北军的宸国而言,是更加致命和痛苦的绞杀。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赵轩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的声音。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李大牛!敌变我变!与其劳师远征,徒耗兵力攻坚,不若同样深耕固守!在狼牙隘后方险要处,择地增筑两到三座永久性军堡,与狼牙隘形成掎角之势,屯田积谷,训练精兵!他要耗,朕便陪他耗!看谁的先民力枯竭,谁的军心先溃散!同时,猎骑营改变战术,活动范围向东延伸,专司袭扰其粮道,焚其田亩,要让他的‘巢穴’,永无宁日!”一场比拼综合国力、后勤保障和军民意志的漫长煎熬,在北疆的群山之间,正式拉开了序幕。
北线的沉重压力尚未化解,南方的暗流又悄然涌动。 南方,“归义城”的世子行辕,表面依旧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复国景象。但卫尉王老五亲自前往“犒军”归来后,带来的密报却揭示了歌舞升平下的暗礁险滩。
世子赵铭对王老五的到来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和恭敬,言必称宸国恩德,感激涕零。然而,王老五何等人物,几日观察下来,便敏锐地察觉到赵铭的核心圈子里,多了几张透着草莽悍勇之气的陌生面孔,经查,正是那拥众数千、桀骜不驯的“黑风寨”头领。更值得注意的是,赵铭麾下新整编的“复国军”中,悄然流传起一种论调,强调“靖南事当由靖南人决”,对宸国派出的教官隐隐有排斥之意。
王老五依计行事,在一次“酒后失言”中,看似无意地提及宸国为了支持世子,北抗强敌,西御潜在威胁,国库消耗巨大,并隐晦地点出对“忘恩负义”行为的深恶痛绝。赵铭当时脸色微变,立刻指天画地,表露忠心。
然而,就在王老五离开归义城的当夜,暗线便传回两条密报:赵铭与“黑风寨”大当家深夜密会;以及,两名曾公开质疑宸国“过度干预”的靖南旧臣,先后“意外”坠马身亡。
“陛下,赵铭……其志非小,手段亦渐趋狠厉。如今他羽翼未丰,尚需倚仗我国,故隐忍不发。一旦让其成势,恐非池中之物,届时尾大不掉,反噬必烈。”王老五的汇报带着深深的忧虑。
赵轩沉默片刻,眼中寒光一闪。扶持与制衡,如同一把双刃剑,必须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既要让赵铭这面旗帜能搅动南疆,又不能让他真正成长为难以控制的猛虎。“继续支持,但不能毫无节制。控制军械流入的速度和数量,尤其是重型器械。同时,在义军中物色培养更忠于我方、或至少能与之制衡的将领。必要时……让那‘黑风寨’周边,多出几股‘流窜的马匪’。”
就在赵轩全力应对各方明暗变局,试图在夹缝中寻找平衡之际,一场来自黑暗深处的凌厉反击,已悄然奏效。 卫尉府最隐秘的“惊蛰”行动,传来了第一个成果。潜伏在西蜀锦官城的顶级暗桩,用最高密级渠道传回八字密信:
“目标已除,痕迹指向‘内讧’。”
四海商会派驻西蜀的重要负责人,以及那个涉嫌参与袭击宸国使团的“金牛帮”帮主,在同一天内,分别“意外”死于帮派火并和仇家暗杀。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经过靖安司高手精心布置,巧妙地将嫌疑引向了四海商会内部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引发的倾轧,以及西蜀本地势力对商会扩张的不满。
这记暗刃,虽无声无息,却意味深远。它不仅为苏秦和遇难使团成员报了一箭之仇,更是在西蜀本就复杂的局势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石子,必然会在四海商会与西蜀各方势力之间,激起更大的猜忌和波澜。
赵轩看完密报,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这只是开始。这场发生在阴影里的战争,将比明刀明枪的战场更加残酷和诡谲。
夜深人静,赵轩独自站在宸公府最高的望楼上,俯瞰着沉睡中的安澜城。西线的绝境微光,北线的铁壁深垒,南线的暗流汹涌,以及那刚刚试刃的暗夜惊蛰……各方讯息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局势依旧凶险万分,但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巨手——四海商会,其轮廓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下一个目标,该是你了吧?”赵轩望向东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他知道,想要真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包围网,迟早要直面这个最强大、也最神秘的对手。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燥热和远方隐约的雷声,吹动他的衣袂。一场更加宏大、也更加危险的全面博弈,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