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消散在寒雾里,金匮库石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将萧无衍的影子扯得老长。
他盯着那本《九劫丹经》,第三页原本显影的“第七日启”四字,此刻竟像被无形的手抹了去,连墨痕都没剩半分。
“啪!”他猛然合上书卷,指节压得书脊发出脆响。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黏腻得让他喉间发苦——这不是普通的墨,是他用秘银粉调的,遇水不化,见火不融。
能让这字消失的,要么是比他更精于术数的高人,要么……
他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旧战甲。
那是三年前北境大捷时,皇帝亲手赐的“镇北甲”,金线绣的云纹在雾中泛着幽青,像活了般微微跳动。
萧无衍伸手去触,指尖刚碰到甲片,便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哪有战甲会发烫?
可那灼痛真实得让他掌心泛红。
“王爷?”外头传来守卫的叩门声,“该用早膳了。”
萧无衍攥紧袖口,将发烫的手掌藏进袖中:“退下。”他望着案上的药经,喉结滚动两下。
这经是他从暗卫手里截来的,本想借此找出苏锦言“妖女”的证据,可自打进了金匮库,这书就怪事不断。
昨夜显影的“药为人奴,非人为药”,今晨又多出的字迹……他猛地掀开书页,果然,在空白处又多出一行:“你母后死于‘逆脉丹’反噬,而非刺客毒杀。”
“哐当!”他撞翻了石凳。
母后的死是他心里最深处的疤——当年他不过十岁,亲眼看着刺客破窗而入,母后将他推进暗格时,胸前那片血渍至今还刻在他梦里。
可这行字,却像一把刀,直接捅进他的回忆里。
东苑的砖缝里还凝着晨露,苏锦言的发簪尖在墙面上刮出细碎的石屑。
归藏门的机关图已经刻到第七环,她余光瞥见廊下树影晃动,指尖微顿——来了。
“搜!”秦九的声音混着脚步声砸进院子,他腰间的佩刀擦过门框,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两名药奴跟着涌进来,一个掀她的床褥,一个用铜尺敲地板。
苏锦言垂眸退到角落,左手悄悄攥住袖中银针。
夹层里藏着阿灰画的地道图,若是被翻出……
“这里有块松动!”掀地板的药奴突然喊。
苏锦言喉间一甜,猛地弯下腰,肩头渗出的血染红了月白衫子——昨夜强行控心火引动内伤,本想压到归藏门开启再治,此刻倒成了最好的破绽。
“够了。”秦九皱眉止住手下,目光扫过她发白的唇,“退下。”
药奴们鱼贯而出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的机关图石屑簌簌落。
苏锦言扶着墙直起身子,看见秦九站在门槛处,欲言又止。
他的靴底沾着湿泥,像是刚从西墙过来——那里有口枯井,井壁上的符纹该是被他发现了。
深夜的东苑廊下,春桃蹲在熏香炉前,火舌舔着她手中的密报。
纸上的字迹被烧得蜷曲,“夜间练气”“假身替卧”几个字先化作灰烬,飘到她发间又落下来。
她盯着跳动的火光,想起今日苏锦言咳血时的模样——那不是装的,她摸过苏锦言的脉,心脉乱得像被雷劈过的琴弦。
“你说你不恨他……”春桃对着火星低语,指尖被香灰烫了一下,“可我看得出来,你在等他醒来。”最后一张纸烧尽,她用铜铲压了压香灰,转身时裙角扫过廊柱暗格——那里空了,像她心里某个地方也空了。
同一时刻,西墙枯井边,秦九蹲在井沿,借着火折子的光看那道极细的符纹。
符头是锁龙首,符尾是逆枢位,正是苏锦言教他认过的避毒阵。
他伸手摸了摸符纹,掌心突然发热,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边关战败,他被毒箭刺穿肺叶,是苏锦言背着药箱在雪地里跑了三十里,用银针扎他的“气海穴”渡气,扎得他浑身是血,却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个愿救仇敌性命的人,怎会是乱国之妖?”秦九握紧腰间佩刀,刀鞘上的铜饰硌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井里漆黑的水面,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萧无衍的亲卫。
金匮库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萧无衍摸黑冲出地库,袍角扫翻了案上的药罐。
他的脑子里只有那行字:“母后死于逆脉丹反噬”。
当年太医院说刺客用了“穿肠散”,可逆脉丹是皇室秘药,只有……他不敢往下想,脚步却不受控地往东苑去。
东苑的门没闩,他推开门的刹那,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
苏锦言正对着铜镜梳发,右眼蒙着的纱巾在风里轻晃,左眼映着烛火,平静得像深潭。
她没躲,也没喊,只是放下木梳,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王爷,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拔毒时,说过什么吗?”
萧无衍的脚步顿在门槛处。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时他中了“蚀骨毒”,浑身溃烂,是她跪在他床前,银针在火上烤得发红,说:“医者不问出身,只问生死。”
“我不恨你。”苏锦言起身,发间的木梳落在地上,“是因为我知道……你也快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萧无衍手中的灯盏“砰”地坠地。
碎瓷片飞溅,烛油在青砖上蔓延,照亮两人之间那道裂痕——他的怀疑,她的算计,都在这光里无所遁形。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寒雾里飘来潮湿的土腥气。
千药台方向,地底传来沉闷的震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
春桃在廊下听见了,秦九在井边听见了,连萧无衍都听见了——那是石门开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