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穿廊。
北苑一役已过三日,京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苏府东角门悄然闭锁,药库深处却灯火未熄。
哑婆婆守着炭炉,指尖轻抚陈年药柜的刻痕,仿佛在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名字。
而王府西院,寂静得近乎诡异。
更鼓敲过三响,萧无衍猛然睁开双眼,眸底翻涌着血色。
一股阴寒自丹田炸开,如毒蛇噬骨,顺经脉逆冲而上,直逼心脉!
他猛地握拳,指节爆响,可那股寒意竟从指尖渗出——一缕黑血,缓缓溢出指甲缝隙,滴落在雪白锦被上,瞬间化作蛛网状蔓延。
“九幽……寒蛊?”
他咬牙低语,额角青筋暴起。这不是旧伤复发,是封印崩裂!
三年前那一战,他在极北冰渊斩杀邪教祭司,夺回镇国玉玺时,不慎沾染了蛊种。
彼时太医断言此蛊终生沉眠,除非……触碰到至亲之死的怨念烙印。
他忽然想起——昨日午后,秦九呈上的密报中有一具孩童尸首,小小身躯布满针孔,胸口烙着与他腰牌相同的虎符纹。
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幼弟,被人炼成了药人。
记忆翻涌刹那,体内寒蛊骤然觉醒!
“啊——!”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吼自喉间迸发,他反手抽出枕下短刀,一刀劈向床柱!
楠木应声裂开,碎屑纷飞,他双目赤红,浑身杀气暴涨,经脉中似有万千银针来回穿刺。
“滚……别靠近我!”他嘶吼着,声音已不似人声,更像是困兽最后的咆哮。
门外脚步急促,秦九冒雪而来,刚要推门,却被一只纤细却坚定的手拦下。
苏锦言披着素白斗篷,发丝微乱,眼中却清明如刃。
“让我进去。”她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
“王爷正在走火入魔,您不能——”
“若他癫狂失控,今夜京城便要血流成河。”她打断他,抬脚踹开房门。
冷风卷雪扑面而来,屋内烛火剧烈摇曳。
萧无衍背对门口,肩胛剧烈起伏,手中刀锋还在滴血。
“出去!”他怒喝,刀尖指向她咽喉。
苏锦言却不退反进,反手“咔嗒”一声锁死房门。
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倾倒些许粉末入香炉。
幽蓝烟雾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龙脑与安息香气。
“这是‘定魄引’,能压住你神识躁动。”她平静道,“你若还想保住理智,就别浪费时间恐吓我。”
萧无衍瞳孔骤缩,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跪倒在地,一口黑血喷出,在地面蜿蜒如蛇。
她快步上前,不顾危险跪坐于他身侧,探手搭脉。
指尖触及他腕间肌肤的瞬间,一股刺骨寒意直透五脏六腑。
“果然是九幽寒蛊……且已破第二重封。”她喃喃,迅速翻开随身携带的《青囊·灵枢卷》残页。
纸张焦黄脆弱,字迹残缺,唯有末行隐约可见:“寒蛊三重封,破三需三祭:一祭命魂归位,二祭仇血洗刃,三祭至亲之血,通灵之引。”
她心头一震。
前两祭……周大夫为保秘典自尽,谢景行为灭口吞毒——皆以命抵偿。
如今第三祭,竟是“至亲之血”?
可萧无衍并无血脉至亲尚存……
她目光忽然落在袖中那只断裂的玉镯上。
母亲临终前攥紧它,留下遗书仅八字:“授艺非传道,承劫方为医。”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母亲叮嘱她继承衣钵。
可此刻再看——“授意”岂止是传授技艺?
分明是立誓!
是以己身为祭,承接天地之劫!
医者承劫,血启灵篇!
她呼吸微颤,终于明白为何这残卷始终无法显化完整图谱。
原来它等的不是智慧,而是献祭。
唯有她的血,才能唤醒沉睡的“逆演图”。
子夜将至。
她起身净手焚香,命杜仲取来七枚金针,按北斗方位镇于窗棂四角。
小蝉捧来铜盆与清水,手微微发抖:“姑娘,真要这么做吗?您说过,强行催动残经,会折损寿元……”
“我知道。”苏锦言轻声道,解开衣袖,露出十指。
下一瞬,银针划过指尖,鲜血滴落纸上。
第一滴,无声浸润。
第二滴,纸面微颤。
第三滴起,整张残页竟开始共鸣!
玉镯在袖中轻震,似有所应。
血迹如活物游走,在焦黄纸面上缓缓勾勒出一幅诡异经络图——脉路逆行,五脏倒置,奇穴错位,正是毒素潜行轨迹!
“逆演图……显形了!”杜仲惊呼。
苏锦言强忍眩晕记录路线,笔尖颤抖不止。
耳后肌肤忽有刺痛,她伸手一摸,竟浮现蛛网状血痕,隐隐发烫。
但她没有停下。
一页写完,又续新纸。
鲜血混着冷汗滑落,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可眼神却越来越亮。
——解毒之路,终于有了方向。
就在此时,窗外天际泛起一抹灰白。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残雪。
紧接着,府门外响起洪亮宣旨声:
“圣谕到!孙太医奉旨查案,称有妖女以邪血污经,致王爷病情恶化,即刻交出所有药录,违者——以巫蛊论处!”【第34章续】
晨光未启,王府西院已围满禁军,铁甲森然,寒刃映雪。
孙太医立于阶前,紫袍玉带,手持圣旨,脸上写满凛然正气,仿佛此行真是为了匡扶医道纲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他声音尖利,字字如钉,“有妖女苏氏,妄用邪血玷污医典,致战王殿下毒势加剧,动摇国本!即刻交出所有药录、手札、残卷,不得藏匿一字!违者,以巫蛊之罪,夷三族!”
话音落地,禁军齐步上前,甲胄铿锵。
厅内,苏锦言端坐案前,素衣如霜,发丝一丝不乱。
她面前摊着一册誊抄的《解酲录》,墨迹尚新,纸页平整。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封皮,像在抚摸一个孩子的脸庞。
黄老药师站在人群后方,低眉顺目,袖中却悄然滑落一包暗红粉末,无声嵌入药材箱底。
那不是普通血竭——而是三十年陈年真血竭,产自南疆绝壁,可引百毒显形,是当年他与苏母共研古方时所留的最后一点火种。
“苏姑娘。”孙太医冷笑,“你若识相,便将这些邪书尽数交出,或可保全性命。”
苏锦言抬眸,目光清冷如冰湖倒映月色。
“你们说,我以邪血污经?”她轻声问,嗓音沙哑却不颤,“可若没有这‘邪血’,昨夜王爷早已暴毙而亡,京城今晨便是血洗三街的局面。”
“妖言惑众!”孙太医怒喝,“逆演图乃上古禁术,需以命祭、血启,此等邪法,岂是凡人可触?你这是引灾入世!”
“灾?”苏锦言忽而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三年前九幽寒蛊潜伏之时,你们谁看得出来?王爷在北境浴血奋战,你们却在他背后安插眼线、断其药源!如今他毒发将死,你们却要来夺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猛地站起,抓起那册誊本,当众撕成两半!
纸片纷飞,如雪坠地。
“可以禁我行医。”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不能看着他死。”
全场死寂。
下一瞬,她从怀中取出另一册书——泛黄焦边,缝线断裂,正是母亲遗留的原稿《解酲录》。
她缓步走向火盆,指尖微颤,却无犹豫。
“若你们不信医道可逆天改命……那便亲眼看看,何为‘承劫’。”
话落,书页投入烈焰。
火焰骤然腾起三尺高,赤金交织,竟在空中凝成一道虚影——金线蜿蜒,脉络逆行,奇穴错位,正是昨夜血启才现的逆演图!
图影悬空数息,随即消散,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众人骇然退步,连孙太医都面色惨白,踉跄后退:“这……这不可能!失传百年的禁术竟……竟真的存在?”
唯有黄老药师闭目低叹,指尖轻捻胡须,
夜再临。
萧无衍再度毒发,这一次比之前更凶猛。
他七窍渗黑血,筋骨寸裂,体内似有万千蛊虫啃噬魂魄。
秦九跪在门外,手握刀柄,额角青筋暴跳:“不能再让她进去了!王爷若失控杀了她——”
话未说完,房门已被推开。
苏锦言披发而来,手中三十六枚金针泛着幽蓝寒光。
她双目赤红,唇角犹带血痕,却稳如磐石。
“我要施针。”她只说了三个字。
金针落穴,依逆演图所示路线,自尾椎“长强”起,沿督脉逆行而上。
第一针入,“阳关”穴开,毒流稍缓。
第二针入,“命门”震颤,黑血自他七窍倒流回经。
第五针,“至阳”贯通,脊柱发出咔咔声响,如龙骨复苏。
每落一针,苏锦言便觉自身气血被抽离一分。
她的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浅,指尖冰凉如死。
至第三十三针刺入“风府”时,她眼前骤然一黑,喉头腥甜翻涌——
“呕!”
一大口鲜血喷出,溅在萧无衍背上,竟与黑毒交融,化作淡淡金纹一闪而逝。
她发根处,一缕白丝悄然蔓延,继而如雪崩般扩散,转瞬垂落三寸,如霜覆地。
“住手!”萧无衍猛然睁眼,眸中血色褪去,只剩深不见底的痛与怒。
他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几乎捏碎骨头,“你疯了?!你要用自己的命填我的劫吗?!”
苏锦言嘴角溢血,却笑得温柔:“还差三针……不然你活不过寅时。”
她挣脱他的手,抬起颤抖的右手,第三十四针落下。
“中枢”通!
一股阴寒自他脊背深处涌动,皮肤隆起,如活物蠕动。
“三十五针——灵台!”
“三十六针——百会!”
最后一针扎下,天地仿佛静了一瞬。
随即,萧无衍后颈处皮肤破裂,一枚漆黑如蚕的毒核缓缓钻出,通体布满细密符文,竟似仍在搏动!
满殿惊退,连秦九都拔刀欲斩。
孙太医脸色惨白,失声嘶喊:“此非人间之毒!此乃‘九幽引魂蛊’!传说中只有献祭百婴才能炼成——谁敢种此蛊于战王身上?!”
无人应答。
苏锦言手中的金针“叮”一声落地。
她双目失焦,身体软倒,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接住。
萧无衍将她抱入怀中,触到她满头白发时,指尖微微一颤。
药炉无人看管,因火候失控接连炸裂三次,火星四溅,浓烟滚滚。
杜仲冲入房中,见状立刻抱起昏迷的苏锦言往外奔。
途中,她袖中滑落一页残笺,墨迹淡却清晰:
“癸未年实验录尚存三卷,在太医院西偏阁夹墙。血竭为钥,寅时三刻光照东角,可见暗格。——黄”
窗外,哑婆婆默默拾起烧裂的药鼎,指腹摩挲鼎底铭文——“苏氏·宁”,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抬头望向天际残月,眼中泪光隐现,却终未落下。
这一鼎,曾炼过苏母的最后一炉药。
如今,又熬干了一个苏家女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