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的雨丝刚收,济世庐后园的药苗正抽着新叶。
苏锦言蹲在断渊草前,指尖沾了点晨露抹在叶片上,看那抹青碧愈发透亮——这是千医令推行的第三十七天,江南传来疫病死亡率降了六成的捷报,可她案头的密报里,太医院的折子仍堆成小山,每封都盖着“医道不可废嫡”的朱印。
“阿姐!”小蝉的声音带着急喘,蓝布裙角沾着泥点冲进药田,“宫里的人来了!
秦统领说...说陛下昏过去了!“
苏锦言的手顿在半空。断渊草的叶片上,晨露“啪”地坠进泥土里。
“怎么回事?”她直起腰,指尖还沾着草汁的清苦。
小蝉递过张皱巴巴的纸条,是秦九的字迹:“御医诊为肝阳暴亢,三剂镇肝熄风汤无效,今晨右半身麻木。”
苏锦言的瞳孔缩了缩。
她记得前世皇帝也是这样,先是眩晕,接着半身不遂,最后暴毙在龙床上——那时太医院说是中风,可后来她在御药房残档里发现,近十年皇帝每日都要饮一盏“顺意散”,说是提神补气,实则是用马钱子、乌头磨成的细粉,慢性毒。
“赵尚书来过?”她问。
小蝉点头:“他在前厅候着,说陛下不肯宣您进宫,还摔了茶盏。”
前厅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赵德昭的灰袍下摆露出半截。
老尚书的背比半月前更驼了,手里攥着块帕子,指节发白——那是他当年在太医院当值时,因坚持给庶女看病被掌嘴留下的旧伤。
“苏姑娘。”赵德昭见她进来,颤巍巍要跪,被苏锦言扶住胳膊,“老臣斗胆...只有您能救陛下。
可他说,’岂能让一个不愿戴凤冠的女人主宰朕的生死‘。“
凤冠?
苏锦言想起三个月前皇帝下的赐婚诏——要封她为一品医妃,被她婉拒。
那时皇帝笑着说“医道无冕亦尊”,如今倒成了刺。
“他现在如何?”她问。
“咳血了。”赵德昭抹了把脸,“太医院的刘院正偷偷跟老臣说,陛下体内的毒...比上个月又深了三分。”
苏锦言转身走向药柜,指尖划过“紫雪丹”“至宝丹”的标签,最终停在“醒神散”前。
她捏了撮药粉在掌心,看那雪色在指缝间流转:“去回赵尚书,我救,但有条件。”
赵德昭的眼睛亮了:“什么条件?”
“让陛下亲自来济世庐,听三日课。”苏锦言将药粉收进瓷瓶,“他不是嫌我不愿戴凤冠么?
这三日,他得穿蓝衫,戴蓝巾,和所有学子一样席地而坐。“
消息传进皇宫时,皇帝正攥着龙案边缘喘气。
案上的参汤凉了,泛着油星。
“荒唐!”他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朕乃九五之尊,岂能屈身于庶女的医堂?”
“陛下。”大太监李全跪得膝盖生疼,“刘院正说再拖两日,怕是要...”他没敢说“瘫”字。
皇帝的手垂下来,按在右半边麻木的大腿上。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他忽然想起昨日早朝,户部尚书递来的千医令成效折子——江南十七县,疫病死亡率从七成降到一成三。
而太医院呈的《医道嫡庶论》,他连看都没看就批了“留中”。
“传旨。”他闭了闭眼,“明日寅时三刻,銮驾微服出宫。”
次晨,济世庐的青石板路还沾着露水。
秦九抱剑立在门口,玄甲军的甲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无关人等不得入内。”他盯着那顶朴素的青呢小轿,“今日医堂有课。”
轿帘掀开一角,李全探出头:“秦统领,这是...”
“秦九。”苏锦言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清泠泠的,“让他步行进来,穿蓝衫,戴蓝巾。”
轿里静了片刻。
再掀开时,走出来的是个穿月白蓝边衫子的中年男子,头上系着蓝布巾,腰间没佩玉,只别了支竹笔。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右半边身子微微发僵,却硬是挺直了背,一步步踏上青石板。
医堂里,百余名学子正围坐在草席上。
小蝉站在土堆的“讲台”前,举着株开紫花的药草:“这是钩吻,剧毒,但用黄酒浸泡七日,取汁外敷,能治风湿痹痛——记住,毒药和良药,只隔一层火候。”
皇帝在角落的草席坐下。
他的膝盖碰倒了个粗陶茶碗,“当啷”一声,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小蝉笑了笑:“这位新同窗,来摸摸这株钩吻。”
皇帝的手指悬在叶片上,迟迟不敢落。
“别怕。”小蝉把叶片按在他掌心,“你怕它毒,它就真成了毒;你懂它性,它就是药。”
叶片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
皇帝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喝顺意散时,总觉得那苦涩里带着甜——原来不是药甜,是他被毒麻了味觉。
第三日结业考核,皇帝领了个咳血的老兵。
他握着银针的手直抖,想起昨日苏锦言的话:“施针时,要先看患者的眼睛。”
老兵的眼睛浑浊,却亮着:“小友,我儿子从前也给我扎过针,他是个走方郎中...后来染了时疫没了。”
皇帝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自己的三皇子,去年在江南赈灾染病,太医院说“皇子金贵,需用百年老山参”,可等参送到,孩子已经凉了。
银针落下。
第一针“肺俞”,第二针“膏肓”,第三针“定喘”。
老兵的咳嗽渐渐轻了,忽然抓住他的手:“这针气...暖乎乎的,像我儿子。”
皇帝的眼眶热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当皇帝这些年,竟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一个人的眼睛——三皇子咽气前,他在批太医院的折子;皇后病逝那晚,他在喝顺意散“提神”;就连赵德昭被言官弹劾时,他也只当是老臣闹脾气。
“醒了!”旁边的学子喊。
老兵坐起来,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儿子留下的《民间验方》,送你吧。”
皇帝接过布包,手指触到布面上的补丁——和他小时候穿的旧棉衣一样的针脚。
苏锦言这时走过来,手里托着银盘,盘上是七根金针。
“这针,我只扎一次。”她盯着皇帝的眼睛,“扎完,你体内的毒能去七分,但剩下的三分...要看你往后信谁。”
皇帝点头。
金针刺入“风池”“百会”“太冲”的瞬间,他忽然听见了鸟叫——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清宫墙外的鸟叫。
离堂时,皇帝把蓝衫叠得整整齐齐。
蓝布巾上还沾着草屑,他却珍而重之地收进袖中。
“朕明白了。”他对苏锦言说,“真正的尊贵,不是万人跪你,是你能让万人站起来。”
三日后,诏书颁下:“太医院改制为大夏医政院,隶属千医令统辖;皇室用药须三人联审,公示七日。”
当晚,济世庐的屋顶升起一盏琉璃灯,红烛在灯里明明灭灭——是从前在御药房当差的红烛姑姑送来的,她在灯座下贴了张纸条:“太医院的印信匣子,锁在东配殿第三个樟木柜里。”
苏锦言望着那盏灯,想起皇帝扎针时说的话:“朕要让天下医者,都能像你这样,抬头看病,不必抬头看天。”
可她知道,太医院的老医正们不会轻易交印。
此刻,那座红墙黄瓦的院子里,刘院正正攥着祖传的“医道唯嫡”木牌,对着月光冷笑:“一个庶女也想管太医院?
除非从老夫尸体上踏过去。“
风从药田那边吹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苏锦言摸了摸袖中萧无衍的信——他说已拔营回京,三日后到城下。
她望着琉璃灯的光,轻声道:“有些旧骨头,该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