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缠得人心头发霉。
临安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汪着水,倒映着灰扑扑的天。
赵府揽月阁的窗棂半开,赵清璃临窗坐着,指尖捏着半块冷透的梅花糕,却迟迟未送入口。
青黛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小姐,汴梁来的信。”小丫鬟从袖袋里摸出一封素白信笺,边角被雨水洇湿了些许,“驿卒刚送到角门,说是明慧郡主给您的。”
赵清璃眸光微动,放下糕点,接过信笺。
素白桑皮纸,没有火漆,只用一根细细的红线系着,是闺中密友明慧郡主——长公主独女惯用的样式。
她指尖捻开红线,正要拆阅。
“小姐!舅夫人那边传话,让您即刻去正院一趟!”外头传来粗使婆子略显尖利的喊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赵清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将信笺随手递给青黛:“先收着。”
青黛连忙接过,见小姐起身,便顺手将信笺搁在窗边小几上,那碟冷掉的梅花糕旁边。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带着雨水的腥气。
“呼啦——!”
风卷起窗边轻纱,也卷起了那封未拆的信笺!
素白的纸页像只受惊的白蝶,打着旋儿飞出半开的窗棂,越过那堵隔开两家的矮墙,飘飘悠悠,一头栽进了林家后院里。
林家后院。
林云舟正蹲在墙角那棵歪脖子枇杷树下,扒拉着果子,一脸肉疼。
“少爷!您快看!”小厮阿福眼尖,指着石板地面上的,“好像是纸?飞进来的!”
林云舟站起身,几步走过去,用脚尖拨了拨。
是封信。
素白桑皮纸,封皮上干干净净,没写收信人。
“给我的?”他嘀咕着,弯腰捡起。
“早上有信送来吗?”
“没瞧见!”
入手,沉甸甸的。
他捏着信笺一角,鬼使神差地,指尖在封口处捻了捻。
红线系得不算紧。
他指尖用力,红线“噗”地断开。
他小心翼翼展开湿透的信纸。
目光扫过开头几行娟秀小楷,是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笔迹!
再看内容,就呆住了。
”清璃吾妹,见字如晤。
自汴梁一别,倏忽一载。汴梁暑气灼人,独坐西窗时,常念卿临卷执笔、素手分茶的清影。夜阑更漏声声,九思对烛枯坐,抚卿旧年所赠玉簪,冰沁入骨,竟如握卿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此心早随南雁栖于卿之檐下矣。
闻卿暂居临安,怀思蔓延。江南虽好,终非故园。家父尝言晋王之事或存转圜之机,吾在汴梁必周旋之。此生所念,唯卿二字;此身所系,唯卿一人。
待秋凉木落,九思必策马南下。纵千山横绝,碧落黄泉,必亲至卿前,为卿绾发描眉,补全旧年未竟之约。此心昭昭,山海不移;此诺铮铮,生死不渝。
临书仓促,墨渍染袖,犹见去岁共书《上邪》时卿溅我襟前朱砂。
九思手书,庚子七月既望,日夜思卿,孤灯泣笔。”
落款是——孙九思。
孙九思?!
汴梁城里的贵胄公子?
哎,郡主也是可怜,一对苦命鸳鸯!
完了!
不小心拆了郡主的信!
还是这种……这种露骨的内容!
他几乎能想象出赵清璃得知此事后会怒成什么样子!
“少…少爷?”阿福见他脸色铁青,捏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信…是不是隔壁……”
“闭嘴!”林云舟低吼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抖着手,将那皱巴巴的信纸一点点抚平。
他冲回自己那间堆满杂物的书房,翻箱倒柜。
总算在角落里找到半截红烛和一小块不知道哪年剩下的火漆。
他笨拙地将信纸重新折好,学着记忆中见过的样子,将断裂的红线勉强打了个死结。
然后,点燃红烛。
烛泪滴落,他手忙脚乱地去接,滚烫的蜡油溅在手背上,烫得他龇牙咧嘴。
他忍着疼,将暗红色的蜡油滴在信笺封口处。
蜡油凝固得很快,形成一小团不规则的、丑陋的凸起。
他盯着那团难看的蜡印,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对了!印记!
他记得赵清璃妆匣里有枚小小的梅花银印。
他咬咬牙,从笔架上抽出一支秃了毛的紫毫笔,蘸了点未干的朱砂墨。
屏住呼吸,手腕悬空,在那团半凝固的蜡油上,极其小心地画了一朵歪歪扭扭、花瓣大小不一的……梅花。
画完,他盯着那朵丑得别致的“梅花”,额角渗出汗珠。
只能这样了!
他捏着这封“修复”好的信,像捏着个烫手山芋。
天色已暗。
他像做贼似的溜到墙根下,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堆熟悉的青砖。
墙那边,赵府后院静悄悄的。
青石小几上,那碟梅花糕还在,旁边空着。
他看准位置,手臂一扬!
信笺划过一道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落回小几中央。
林云舟长舒一口气,像打完一场硬仗,后背都汗湿了。
他飞快地滑下墙头,溜回自己屋里,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接下来的几天,竟然看不见郡主任何身影。
赵清璃把自己关在房里。
青黛端着饭菜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小姐…多少吃点吧?”青黛看着自家小姐对着窗外出神的侧影,小脸上满是担忧。
赵清璃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她面前摊着信纸,提笔蘸墨,落下几行清峻小楷,随即又烦躁地揉成一团,丢进脚边的竹篓。
竹篓里,已堆了小半篓这样的纸团。
青黛悄悄瞥了一眼。
篓底露出的半张纸团上,隐约可见“九思哥哥”几个字。
青黛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自打那封“失而复得”的汴梁来信后,她就一直这样。
问也不说,劝也不听。
林云舟在自家墙根下转悠了好几圈。
他逮住出来倒水的青黛,压低声音:“青黛姑娘,你家小姐…她…还好吧?”
青黛眼圈微红,摇摇头:“不好。饭也不好好吃,话也不说,就坐在那儿写信,写了又撕……林少爷,您说小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封信……”
“什么信?”
林云舟装的全然不知。
回到院子里,他在琢磨郡主。
她这么消沉下去就不好玩了,账房先生的课还没上完,学问上的事还得跟她请教啊。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心情也一下子变差了。
为啥?讲不清。
宋会长带着女儿宋婉儿来林家串门。
宋婉儿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撒花裙,发间簪着赤金蝴蝶钗,正叽叽喳喳地跟钱掌柜讨论哪种香片配她的新裙子。
婉儿待字闺中,年方十八。
主母王氏忙让林道中去陪婉儿妹妹,但婉儿妹妹却喜欢缠着二少爷打趣。
“云舟少爷!”
宋婉儿找各种话题与云舟攀谈。
林云舟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的各种寒暄、攀扯。
“是”“嗯”啊“”对“”哦“”好的“……
林云舟忽然想到了郡主,凑近宋婉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你个事儿。要是…女儿家,突然不高兴了,茶饭不思的,怎么哄才会开心?”
宋婉儿一阵惊喜!
是要讨好我开心吗?
她促眼睛忽地一亮:“看烟花呀!我就喜欢看烟花!”
“烟花?”
“对呀!”宋婉儿拍手笑道,“我每次不高兴,我爹就让人在院子里放烟花给我看!噼里啪啦,又亮又响,什么烦心事都炸飞啦!保管有用!”
烟花?
林云舟眼睛猛地一亮!
对!烟花!
够亮!够响!够热闹!一定能把那冰疙瘩从愁云里炸出来!
谢啦!!
他转身就跑,连招呼都忘了打。
“哎!林二少爷!我还没说完呢……”宋婉儿在后面跺脚。
林云舟头也不回地吼:“回头感谢你!”
他像阵风似的卷出铺子,直奔城西最大的“巧工坊”。
“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大、最亮、花样最多的烟花,统统给小爷包起来!有多少要多少!”
夜色渐浓,风儿初歇。
烛火摇曳。
赵清璃坐在书案前,手里提笔。
笔尖悬在素笺上,久久未能落下。
窗外夜色沉沉,像她此刻的心境。
九思哥哥信中的字句,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亲赴临安”……“与卿”……
父亲赵王爷身陷囹圄,前途未卜。
都说君子如玉。九思哥哥是她少女初成时藏在心头的美玉。
嫁给这样的俊美才气男子,是她当郡主时,近在咫尺的希望。
可如今,晋王府爵位尽废,家产尽没。
那字里行间的情意,又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她烦闷地揉碎了又一张信纸。
就在这时——
“郡主——!”
窗外,那个废物公子在喊他!
紧接着——
她不耐烦的推开窗栅,侧着脸瞪他。
”莫烦我,心情不好!“
”你走到院子中间来!“
”不去!没心情!“
林云舟笑嘻嘻地说:”你信我,我发誓我没诓你‘!“
”知道了“她叹口气,搁笔披衣。
估算着她走出来的时间,林云舟扭头喝令小厮。
”准备好了吗?三二一!“
青黛陪着她刚踏进小院。
一团巨大的、璀璨夺目的金色火光,在林家的院子里朝夜空中轰然炸开!
如同金菊怒放,流火四溅!
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穹!也照亮了赵清璃错愕抬起的脸!
在柳林两家院子的墙头上,林云舟像个猴子似的蹲在那里,指挥着那帮子临时的烟火匠!
他身后,小厮阿福和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地点燃了更多的烟花筒!
“咻——咻——咻——!”
“嘭!嘭!嘭!”
赤红的牡丹!银白的瀑布!碧绿的柳条!紫蓝的星辰!
无数绚烂的光团争先恐后地冲上夜空,次第绽放!
将漆黑的夜幕染成一片流光溢彩、瞬息万变的瑰丽画卷!
巨大的爆响声连绵不绝,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整个柳府、林府都被惊动了!
整个临安城郊的人家也都同一时间看向天空。
“走水了?!”
“怎么回事?!”
“谁在放炮?!”
惊呼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赵清璃却仿佛被钉在了窗边。
她仰着头,清冷的眸子被漫天流火映亮,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璀璨的光影,也倒映着墙头上那个手舞足蹈、笑得像个傻子似的少年。
他一边躲闪着溅落的火星,一边扯着嗓子对她喊,声音穿透爆竹的轰鸣:
“郡主!看!好看吗?!”
赵清璃怔怔地望着他。
”要是你喜欢,我就让他们一直放下去!我把巧工坊的烟火炸子存货全盘下来了。“
他的天真,某一时刻让她动容。
连日来的阴郁、烦闷、纠结,在这震耳欲聋的绚烂和那傻气冲天的笑容面前,竟奇异地被冲散了些许。
炸出落下的火星差一点烧着他的头发,他像猴子般连忙去掸,差点又摔个狗吃屎。
她终于忍不住。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如同冰层乍裂,清晰地逸出唇瓣。
林云舟忘了疼,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墙头墙下,一个献宝傻笑,一个眸光微漾。
漫天星火渐熄。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林云舟耳中:
“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