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贼的战火终于熄灭,杭州城恢复了一片太平。
围城的硝烟散尽,逃出的百姓陆续重返家园。
林家人从避难的天目山迁回栖霞镇祖宅,家中值钱的物件被洗劫了一遍,但宅院打理一番,清幽,白墙黛瓦间又有了往日味道。
冬末春初的薄寒消尽,宅门内外,重聘的几个家丁正清扫院落,搬箱理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味儿。
隔壁的柳家也有人在打理,只是她们似乎在打包出门的行李,一些不要的旧物都扔在了院门口,估计用不到又舍不得扔掉的物件,便由仆人们分别赠送给了周围的邻居。
林云舟心里不好受。
柳家人要搬走了,难道任由些粗手粗脚的下人们把这么大个家给处理了?
她赵清璃也不用回来看看院子,看看后山的小溪?
就没有啥可以留点念想的?
那夜巷子里的眩晕,到现在还让他回不了神。
那小妮子可以啊,自那之后,也不来寻他,似乎就把这事儿给搁下来了。
正月底一天的下午,门外马嘶蹄响。
赵康一身灰布短褐,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面上带着惯常的洒脱笑容。
林家父子正在前厅商议今春茶叶培育采摘的事。
林云舟听了消息,赶紧跑出院子。
赵康拱手作礼:“云舟二哥,今日特来辞行!汴梁那边催得紧,我得赶回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塞到林云舟手里,“这是件小玩意儿,留作念想。以后若到汴梁城,记得找我一聚。”
府上住哪儿呢?
赵康想了想,给了个说法。
“城南有一家很有名的酒楼,叫‘又一新’,你去找掌柜,报上我赵九爷名号就能联络到我。”
林云舟打开盒子,见是两粒精雕的象牙骰子,心头一暖。
兄弟间无需多言,林云舟只点点头:“放心,日后必去叨扰。”
两人互相擂了擂拳臂,赵康哈哈一笑,转身大步出门策马而去,身影消失在镇口拐角。
云舟目送马车远去,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宅院里短暂沉静下来,只余下几声雀鸟的啼鸣。
午时未过,另两辆马车、三辆行李车停在柳宅门口。
三辆青篷行李车塞得鼓囊囊,麻绳勒得吱呀作响,两个粗壮家丁正嘿呦嘿呦地往上摞樟木箱子。
车帘半卷着,露出里头堆叠的锦缎包袱。
雕花车帘掀开,赵清璃扶着柳老夫人的手踏下车凳。青黛紧跟其后。
庭院中央,柳老夫人拄着拐杖,由赵清璃搀着,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住了将近一年的老宅。
花厅前的石榴树光秃秃的,墙角那丛她亲手栽的月季只剩枯枝。
几个仆役正吭哧吭哧地拆卸正堂那扇紫檀木雕花屏风。
老夫人嘴唇翕动,最终只哑声吩咐:“仔细些……能带走的,都带上。”
她并非贪恋这些物件,只是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染了这颠沛流离岁月里难得的、短暂的安宁气息。
赵清璃感受到臂弯里外祖母身体的微微僵硬。
赵清璃没应声,看着院角那株冰兰。兰草叶尖微垂,在寒风中轻轻颤着,根须紧紧抓着盆中一点故土。
这里不是王府的雕梁画栋,却也曾是她们祖孙二人风雨飘摇中一处小小的避风港。
如今,又要启程了。
这小小的柳宅,终是彻底空了。
舅母快步上前,低声对那几个搬抬屏风的仆役。
“轻些,再轻些!莫要磕碰了边角!”
“外祖母,”赵清璃的声音清泠依旧,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温缓,“我们去隔壁道个别吧。”
是啊。
这一年里,林家人给了很多的照顾,柳林两家隔着一堵矮矮的院墙,一起经历了很多事。
赵清璃来之前,心里打定了主意。待会儿若见到了他,看他怎么表现。若是他开口留人,他便留下,后续的问题她自会想办法去解决。
问题是,他敢不敢再往前勇敢的走一步,哪怕是逆皇帝的龙鳞。
隔壁院里早已沸反盈天。
林家院子里,林云舟坐在石桌边,托腮发怔,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
姨娘和宋婉儿坐在旁边,陪着他体会这一刻。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柳家的女眷推门,走进林家院子。
柳老夫人拄着拐杖,在赵清璃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青黛紧随其后,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陶花盆——正是那盆曾放在柳家窗台上、当初林云舟送给她的野兰。
令人惊喜的是,那原本蔫头耷脑的植株,此刻竟从虬结的根茎旁,冒出了嫩绿的新芽,顶端还顶着一个淡紫色的花苞!
“老夫人!郡主!”
林家姨娘一眼瞧见她们,喜色溢面,赶紧催促云舟和宋婉儿起身相迎。
林云舟被推得一个趔趄,猛地回神。
他抬起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赵清璃那双清冷的眸子。
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还带着点莫名的慌乱。
他慌忙站起身,动作僵硬地行了个礼:“老夫人……郡主……”
柳老夫人目光慈和地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林家母子身上,叹了口气:“林家姨娘,还有云舟啊,老婆子我……是来跟你们辞行的。”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林云舟心上。
“住在这里的一年时间,多亏了你们关照。”
柳老夫人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无奈,“这宅子……又要空了。路途遥远,老婆子我……怕是这辈子……也再难回这临安城了……”
林家姨娘眼眶一红,连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一只胳膊。
“老夫人您快别说这话!您身子骨硬朗着呢!日后想回来,随时回来!这院子,我们给您照看好!”
柳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摇摇头,目光转向青黛手中的那盆兰花。
赵清璃适时开口,声音清泠,如同山涧溪流。
面向林云舟,眼神清澈,流淌着叫人难以捉摸的情愫。
“这盆兰,是……云舟少爷当初送我的。如今我们要远行,路途颠簸,恐难照料周全。而且汴梁的水土,恐也不服。只有将它还给林二少爷,毕竟是个见证,烦请你照看好。”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林云舟脸上,那见底,却又深不见底,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什么叫“毕竟是个见证?”
冰冷的针,扎进林云舟的耳朵里。
她要把这盆象征着他心意、见证了他们之间那点微妙联系的兰花……丢还给他?
然后,她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冲动瞬间冲上头顶!
他想冲上去抓住她的手,想让她留下来!!!
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声音嘶哑,低得几乎听不见。
赵清璃静静地看着他。
心里咒骂他一百遍“懦夫,胆小鬼!敢亲我,却不敢抢我的色胚子!”
看着他眼中那瞬间燃起又迅速熄灭的火焰,看着他紧握成拳又颓然松开的手指,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痛苦、挣扎和最终认命的复杂表情。
她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转而轻轻扶住柳老夫人的手臂:“外祖母,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哎……好,好……”
柳老夫人又深深看了一眼林家的人,目光在林云舟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惋惜和叹息,最终被赵清璃搀扶着,转身朝院门走去。
青黛将花盆轻轻放在石桌上,对着林云舟福了一礼,也快步跟上。
林家姨娘连忙追上去相送:“老夫人!郡主!慢走啊!一路平安!”
宋婉儿也起身相送。
林云舟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木偶。
他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扶着外祖母,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
阳光将她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青石板上,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院门轻轻合上。
隔绝了内外。
也隔绝了他和她之间,那点曾经若有似无、如今彻底断绝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