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太学里已经隐隐能听到外面街巷传来的喧嚣——准备迎亲的孙府定是早已沸腾一片。
白日里学子们读书都有些心不在焉,连博士也罕见地没苛责,只是目光偶尔掠过林云舟空着的座位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傍晚,晋王府所在的西京大街的鼓乐笙箫的声音由远及近,盛大得足以穿透太学厚重的院墙。
再晚些,全城都能听见喧天的爆竹轰鸣,那是迎亲的仪仗在穿行于御街。
及至入夜,整个汴梁城都被点亮了,数不清的烟花拖着长长的流光尾巴,呼啸着直冲云霄。
砰——哗啦!
一团团巨大的、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锦绣花朵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轰然盛放,此起彼伏,将皇城、将孙府的方向照耀得亮如白昼。
那是大婚之夜的焰火庆典,满目繁华喧嚣,映照着汴京的不夜天空。
太学里也起了议论。
“父亲是当朝宰辅,自己又是国子监祭酒,孙家和晋王府那位郡主的婚事,这排场……听说整个汴梁城的达官贵人都出动了。”
“到底是御赐姻缘!”
“那也是孙祭酒该得的,他可是状元及第,是咱们读书人的榜样……”
喧嚣是他们的,热闹是远处的。
治事斋最后一丝灯火也已熄灭。
林云舟悄无声息地避开巡夜杂役,手脚并用,攀上藏书楼那陡峭的瓦面斜坡。
这是他发现的,太学里离天空最近、看汴梁城视野最好的地方。
楼高风冷。
夜风吹拂着他汗湿后又被夜露浸凉的单薄衣衫。
他抱着膝盖坐在屋脊最高处,遥遥向东望去。
视线越过一片片沉睡的屋瓦和树影,努力想捕捉那一方灯火最璀璨之处——那是孙府。
那里面,她应该已换上繁复的大红嫁衣。
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被孙九思握着玉如意,挑起沉重的盖头……那杯合卺酒,该饮下了吧?
然后呢,洞房吗?心上人的华服被渐次脱去,她的唇和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人,被一整夜的彻底霸占。
心头那点早已麻木的痛楚,猛地被这阵无望的臆想点爆,酸涩狠狠涌上眼底喉头。
烟花在他头顶炸开,明艳的光映亮他苍白失神的脸,旋即又归于黑暗。
那短暂的光影,只衬得他身影越发单薄伶仃,像旷野里一根被遗弃的苇草。
他仰头灌下一口从膳堂悄悄摸来的劣酒。
那酒极烈,入口像吞了团刀子,火辣辣一路直烧到肺腑深处。烧得他眼底酸涩难当,几乎要落下泪来。
“清璃……清璃……”
他对着那片模糊的灯火方向,声音低哑地含混着,带着酒气和浓重的鼻音。
“我的……好姑娘……”
祝福的话哽在喉头,终究无法清晰吐出。
江南废物和大宋朝被废郡主,相遇于落魄,一堵矮墙促成的欢喜冤家。
临安城的针锋相对,江南小院的鸡飞狗跳,来去信笺上他描绘的新世界……
那些鲜活、别扭、拉扯、甜涩的点滴,在脑中飞掠而过,最后都定格在这满城焰火为她而放的夜晚。
落幕了。梦醒了。
一切结束了。
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又被夜风吹干。
男人么,再难过的事,一滴泪就够了。
他举起酒瓶,仰头再饮。但是喝空了,倒过来也滴不出来。
平日里自己酒量不好,今日却怎么没不经喝。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胸腔里那翻江倒海的钝痛。
“太学里喝酒,是要开除的。”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脚步落在瓦片上,轻巧无声。
林云舟悚然一惊,猛地转头,只见月光勾勒出一个高大精干的身影——正是教头王禀。
他走到林云舟身边,挨着他坐下,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军用水囊。
“尝尝这个,”他将皮囊递过去。
“边军的老酒,没那些花哨香气,就一个字,烧!但也真够劲!”
林云舟没拒绝,接过皮囊,拔开塞子,一股远比手中劣酒更浓烈的焦糊气息扑面而来。
他仰脖就是一大口,呛得剧烈咳嗽,眼前金星直冒,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咳咳咳……好……够劲……”
他咳得弯了腰。
“你是喜欢晋王的那个宝贝女儿吧!”王禀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如同脚下的砖石。
林云舟一怔,他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简单啊。今天汴梁城大家都知道,晋王府的清璃郡主跟孙祭酒成婚。你或许认识郡主,我打听过你是临安的,还打过方腊的叛军,郡主恰巧也在临安寓居了一年。”
林云舟摇头:“这年头,舞枪弄棒的也这么会算。”
王禀哈哈一笑。
他也灌了口酒,望着远处依旧偶尔绽放的烟花,叹了一句:“有些人,该走的,留不住。”
王禀仿佛想起些什么往事,声音更沉了些,“可这世道,比儿女情长更要命的多了去了。”
林云舟没说话,只是死死攥紧了酒囊。
王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沉稳:“男子汉大丈夫,眼睛总得往前看。”
夜风将王禀的话语吹进林云舟的耳朵,如同重锤敲响蒙尘的大钟。
“知道吗,辽军在北境已集结几十万大军,威胁要撕毁澶渊之盟,强索我大宋割让土地。但是真正恐怖的不是辽军,而是金兵。辽军尚有规矩,女真却是禽兽。辽人抢粮草,女真吃人肉!”
王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戾气。
“我在河北路当过边军,跟他们的斥候交过手……那根本就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野兽!!正月份,他们围攻辽人的中京城。你猜他们干了什么?把辽人俘虏,活生生剐了!就在阵前架起大锅煮!煮烂了,捞出来喂狗。”
林云舟猛地一震,抬起通红的眼看向王禀。
“六年前,金兵2万骑兵打垮了辽国的20万精锐,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研究他们的打法,按照我的预料,今年,他们就能基本灭掉辽国,5年之内,我们就会面临跟金人的决战。”
王禀拍慰着他的肩膀。
“把本事练硬,把骨头练铁,把血性练足!将来面对虎狼,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扫过林云舟。
\"早点洗洗睡吧。睡一觉起来,日头照样升起。有啥过不去的。\"
转身要走之前,又交代了件事。
“哦,对了。过两天,跟我去办个差事。跟金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