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汴梁城,汴河畔的“仙桥茶铺”雅间里,竹帘半卷,河风带着水汽穿堂而过。
明慧郡主赵明慧捏着粉彩瓷勺,慢悠悠搅着盏中乳白茶沫,眼波在林云舟和赵清璃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噗嗤”一笑:
“要我说呀——”
她拖长了调子,指尖点点赵清璃,又点点林云舟。
“清璃姐姐嫁给九思哥哥!”
“我呢,委屈点,配云舟哥哥!”
“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茶勺“叮”一声磕在盏沿。
林云舟刚含进半口的龙井呛进气管,咳得满脸通红。
赵清璃垂着眼,指尖拂过青瓷盏上冰裂纹,声音淡得像烟:
“我是不打紧。这个登徒子,你要喜欢,拿了去便是!”
“圣上早透过口风,长公主女儿的婚事要指给京城最好的公子哥儿。”
明慧托着腮,撇撇嘴:
“京城那些公子哥儿,个个端着架子,没趣得很!”
她忽地倾身凑近林云舟,杏眼亮晶晶:
“哪像云舟哥哥,会斗蛐蛐儿,能讲市井笑话,被擀面杖追着跑三条街都不带喘的!能被清璃姐姐看上的,都是极品!”
林云舟耳根烧得能烙饼,偷瞄赵清璃。
她依旧垂着眼,唇角露一抹淡淡耻笑。
等的人进来了。
孙九思撩袍入座时,带进一身公堂的肃杀气。
“刚下的公堂,堂上我也多有斡旋。”
他指节叩着紫檀桌面,声音沉下去。
“三司会审的判词递上去了。”
“国舅爷周守仁,晋王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清璃骤然苍白的脸。
“都是秋后问斩。所幸,没有株连之刑。”
河风陡然转凉。
赵清璃指间的茶盏“咔”一声轻响,冰裂纹蛛网般蔓延开。
茶水洇湿袖口,她却浑然不觉。
“圣上朱批前……”
孙九思斟了盏新茶推过去。
“可还有转圜?”
明慧郡主一阵紧张。
赵清璃忽地抬眼。
眸光淬冰,直刺孙九思:
“连贵妃哭求都没用。圣上铁了心——”
他声音发紧,像绷到极致的弦。
“离问斩还有多久”
赵清璃指尖拂过盏沿水渍。
“极刑由刑部和大理寺复核,这个很快。圣上核准后,三天左右吧。”
一笔一画,在桌面写下一个“死”字。
水痕映着天光,转瞬即逝。
“阿父爱财——”
她抬眼,眸底寒星乍破。
“终是被财所害。”
客栈的灯,点得比平日早。
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
林云舟眯着眼,看对面。
赵清璃端坐在绣墩上。
她手里也捏着个琉璃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眼神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有点飘。
“我心里难受,今夜陪我多喝几杯。”
“今日这酒……”林云舟开口,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哑。
“劲儿不小。”
赵清璃没抬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赵清璃拎起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溅起细碎涟漪。
她推过一杯:“喝。”
林云舟盯着那晃动的酒液,喉结滚动:“郡主,这都第三壶了……”
“父王秋后问斩,我为人女却只能坐等。”她端起自己那杯,仰头饮尽。喉间滚动的弧度像刀锋划过。
林云舟一把夺过她手中空杯:“你再喝下去……”
“林云舟!”
赵清璃猛地抬眼。灯下,她眼底血丝密布,像蛛网缠住冰玉。
“你是我什么人?”
他梗着脖子:“我是你债主!你欠我两条命!还没还清!”
“呵。”
赵清璃抽回手,又倒满一杯,“我何时欠你债!登徒子!”
她盯着杯中晃动的光影。
辛辣的酒液灼烧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恐慌。“我想去敲登闻鼓!我想去劫法场!我……”
“我陪你!”
林云舟淡淡一笑:“死都陪你!”
“闭嘴!”赵清璃突然揪住他前襟,鼻尖几乎抵上他下巴,“林云舟,你听好。”
呼吸交缠,酒气氤氲。
她眼底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滚烫的岩浆:“我赵清璃这辈子,最悔是江南梅雨天没把你踹进西湖淹死!最恨是白云观那夜没把你从山崖推下去摔死!”
她指尖发颤,声音却斩钉截铁:“可若重来一次——”
烛火“噼啪”爆开灯花。
林云舟屏住呼吸。
“我还会接你那盆歪脖子丑兰。”她松开手,颓然坐回凳上,“还会让你翻我院墙。”
“还会……”她抓起酒壶,将最后一点残酒倒进两人杯中,“跟你走,做你的娘子。”
酒杯相撞,清响刺耳。
林云舟红着眼灌下酒,喉间哽咽:“清璃,我们……”
“嘘。”她忽然伸手,指尖按在他唇上。
他凑近,吐息带着酒香:“郡主,为什么你总不爱笑。”
她指尖滑过他紧锁的眉头
“因为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遇见了你,我就越来越喜欢笑……“
“我也是遇见你,才想换个活法。”
话音戛然而止。
云舟身子一软,骤然脱力。郡主扶住,却见他双眸紧闭,沉沉谁去。
“你下……”药字未出口,黑暗如潮水吞没意识。
“砰!”
林云舟栽倒在地,额头磕上桌角,血线蜿蜒而下。
赵清璃缓缓睁眼。
眸中醉意褪尽,只剩一片清明冷寂。
“莽夫、笨蛋。”
“林云舟……”她轻轻唤他名字,声音像浸了酒的蜜,又软又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她吻上他微启的唇!
她的唇冰凉,柔软,带着清冽的酒香。
他的唇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气息。
只有烛火在无声地跳跃,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晨,卯时三刻,宫城宣德门外。
青石板沁着夜露,寒气透骨。
赵清璃一身素麻素白麻衣,披散长发,高举紫檀锦盒跪在宫门前。
“罪女赵清璃,求见圣上!”
第一声,惊起檐上寒鸦。
守卫长枪交错:“放肆!宫门重地,速速退去!”
她脊背挺直,声音穿破晨雾:“父王赵翊大罪!臣女代父求罚!求见圣上!”
锦盒高举过头顶——
宫门“吱呀”裂开缝隙。太监总管孙德胜拂尘一扫,又关上宫门。
日影西移,客栈厢房。
林云舟在头痛欲裂中惊醒。
“清璃!”他踉跄扑向房门——铜锁冰冷。
桌上压着素笺,字迹凌厉:
“心中筹谋许久,生死由命。若归,与你同游人间;若死,忘了我这祸水。”
纸角画着歪脖子兰,墨迹未干。
“赵!清!璃!”嘶吼撞上四壁,空荡回响。
窗外暮鼓沉沉,汴梁一场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