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尽春回,上元将至。
往年临安城早该悬灯结彩,市井如沸。
而今岁却不同,反贼围城半月。
城里粮水日蹙。城墙上的刀砍箭凿痕迹犹在,城外黑压压的营盘堵住了所有生机。
广成寺前的粥棚成了临安城最喧嚣的去处,也是仅存的一点烟火。
排起的队伍看不到头,一张张青黄的脸裹在破烂的棉絮里,眼神浑浊而麻木地望向冒着微弱热气的粥桶。
赵清璃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夹袄,袖子挽到小臂,正一勺一勺地将滚烫的杂粮粥分给伸过来的破碗。
“谢谢!”
“多谢郡主娘娘!”
青黛跟她说,如今临安城,人们都传颂、都称赞她是击鼓退敌的郡主娘娘。
她一笑,动作干脆,一丝不苟。
她脸上沾了点灶灰,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
她没说话,只偶尔低声安抚躁动的前头人:“莫挤,有的。都有的。”
青黛在一旁分发干硬得硌牙的黑面窝头,眼风不时担忧地扫过自家小姐。
小姐身子骨刚养好些……
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施粥者与被施粥者都缩紧了脖子。
赵清璃的手腕已经麻木,舀粥的动作却丝毫未变。
忽地,人群后一阵小小的骚动。
阿福挤了过来,怀里揣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脸冻得发青,气息急促。
“郡主。”他小跑到近前,声音不大却清晰。
他朝郡主摇摇手里的信笺。
赵清璃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放下大勺,对旁边的仆妇低声交待一句,接过信笺,又用袖子蹭了下额角的汗,才道:“辛苦。这里你们看着。”
也好,趁着读信的工夫,她正好歇一歇,转身朝寺庙侧后那片枯败了不少的竹林走去。
竹林的绿意被寒冬消磨了大半,竹竿上凝着霜痕,脚下踩着的是厚厚一层半腐的枯叶,踩上去无声。
风声在竹梢呜呜咽咽地穿过,更显幽寂。
在靠近寺庙后墙的一块尚算干净的大石上,赵清璃坐下。
她微微呼出一口白气,定了定神,才打开那封窄窄的信笺,封套上印着一朵冬梅。
莞尔一笑,这种心思岂是一位长者会弄的?
展信。
信封上的字迹,是潇洒不羁的“怀玉”二字。
指尖在信封边缘停留了一瞬。这薄薄两页纸,会告诉她答案,还是更深重的迷惘?
她抽出信纸。
墨迹淋漓,扑面而来的气势竟不像是一位年高德劭的长者所为——
“郡主台鉴:展信如晤。世路多舛,人心如渊。两位郎君,俱是良才。”
赵清璃的眼神微微凝住,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一方如玉山昆冈,家世清贵坦途在望。择之,可得一世安稳,岁月静好。然此路平坦,景致如旧。十年可知,廿年不逾。”
她的心随着文字沉了下去。
孙九思的轮廓在心中越发清晰:温润如玉,端方持重,家世显赫。他的路,是她被安排的康庄大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在繁华京城的王府深宅里,做她人人羡慕的世子妃。她看得到这条路尽头的模样——精致却冰冷的笼子,一眼能看到尽头。
“另一方,行止似狂狷,出身非圭臬。心性赤纯若焰,举止不羁如风。与之同途,前路如雾,或遇险壑深谷,或现奇峰云海。其路险峻,风光无限,人生百年,若一眼望得,生有何乐,死亦何欢?”
“……无限可能……未知与意外……”
赵清璃猛地抬起头,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是啊!
她的眼前蓦然闪过太多片段:汴梁街头他带着她策马穿行时耳边呼啸的风,危难时他挡在她身前时紧握兵刃的手,甚至是他挤眉弄眼惹她恼怒时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每一次相遇,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鲜活无比的浪花,是“活着”的、悸动的感觉。
而孙九思……他永远温和得体,送来的东西永远精致贵重。可那种体贴像是隔着层纱,暖不透她心底那点不甘寂寞的野火。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如同预设好的画卷,精致、安宁,却少了那份让她心脏怦怦乱跳的不确定。
“人生百年,若一眼望得,生有何乐,死亦何欢?”
她真的,要那份能“一眼看到头”的人生吗?
春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如同拷问。
那几张薄薄的信纸,竟被风卷着!
风也不懂情,无故乱翻信。
此刻,她也思念他。
快半个月没有见过他那玩世不恭的笑了。
那个人……那张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的人生,从被贬谪江南开始,就已经偏离了预设的轨道。在顾家退婚的绝境中活下来,提着性命去汴梁争一份父亲的机会,爬上高高的谯楼擂鼓……
哪一步是按照“安稳”来的?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为什么在这选择的路口,却要退缩回那精致的牢笼?
这念头,骤然在她沉寂多日的眼底重新燃起。
带着一丝久违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雀跃。
全城的雪都化尽了。
临安城南门的石阶沾着泥泞,赵清璃提着裙摆,跟在孙九思身后一步步往上走。
靴子踩在未化的薄冰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孙九思一早兴冲冲的拉她,要她去一个地方。
跑来城墙看什么?
两军交战,都是血腥肃杀。
城墙上风大,吹得她脸颊生疼,拢了拢领口灰鼠皮的镶边。
心头却是一团疑惑。
走在城墙上的台阶,气氛古怪。
值守的士兵们站得笔直,刀枪闪着寒光。
可那绷紧的嘴角,压着藏不住的笑,目光扫过她时,更是带着一种近乎滚烫的敬意。
空气里没了前几日剑拔弩张的铁锈味,倒像是过年时,府里丫鬟小子们领了双倍月钱时的雀跃,只是多了分肃杀底子撑着的克制。
登上城墙。
孙九思停下脚步,侧过身。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玉冠上,映得他眉眼温润如玉,唇边噙着一点极浅的笑,像碎金落进清潭。
他没答话,只抬手指向前方。
城垛厚重。 赵清璃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望向城外。
心,猛地被攥紧。
数日前还营寨森森、甲光耀日的反贼大营……空了!
不是空寂的死寂,是溃退的狼藉。
倒塌的木栅栏东倒西歪,烧焦的帐篷骨架像狰狞的骨架支楞着黑黢黢的断木,破碎的旗幡被风扯得在泥地里翻滚,满地狼籍的破锅烂灶、丢弃的草鞋破衣、甚至还有几匹倒毙的战马……
一片破败萧索。
孙九思说,已经派人去查证过了。
不是佯退! 绝非疑兵!是真退兵了!
那股盘踞城下、日夜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滔天凶焰,消散得如同被风吹尽的晨雾!
阳光终于毫无遮拦地倾洒下来,落在光秃秃的护城河冰面上,刺得人眼花。
“他们……”赵清璃喉头发紧,有些不敢置信,“真退了?”
“退了。”
孙九思的声音带着冰雪消融般的松快,清晰落在她耳际。
“昨日后半夜就开始拔营,丢盔弃甲,走得仓皇。斥候跟出去三十里,确定是往东溃逃了。朝廷的都统亲率的宣府精骑已在赣州大破其偏师,贼首方杰按照他大哥的指令,急着带人回援杭州。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弃子,他们攻不下来,只好逃了。”
城墙上静了一瞬。
随即,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
孙九思猛地一拂鹤氅广袖,动作凌厉如剑!
唰——!
城墙上所有甲士,连同那些正忙着修补城头豁口的民夫壮勇,像是得了号令,齐刷刷转身,对着孙九思和赵清璃的方向,单膝跪地!
铁甲碰撞的金戈之声震耳欲聋!
数百人齐声高吼,声浪直冲云霄,撞得城墙砖石似乎都在嗡鸣:
“郡主威武——!!”
“临安威武——!!”
“郡主威武!!”
“临安威武!!!”
一声高过一声,层层叠叠,汇成一股无可匹敌的洪流!每一张风霜刀刻的脸上都涌动着激动和赤诚。
赵清璃彻底愣住了。
“郡主以身守城,上高楼击战鼓,全军士气如虹。临安全城百姓都要感谢你!”
一股又热又酸的激流从心口猛地冲上头顶,眼眶瞬间被滚烫的东西塞满。
“这……我……”她想说几句场面话,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声音哽在嗓子里。
目光慌乱地扫过人群,对上无数双闪亮的眼睛,那纯粹的感激和崇敬,烫得她心尖发抖。
“将士们辛苦!临安是咱们一块儿守下的!”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她冰凉微颤的手背上。
是孙九思。
他就站在她身边,没有跪,鹤氅的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因激动而染上绯红的脸颊上,爱意肆无忌惮地流淌了出来。
还有一丝与有荣焉的激赏。
“清璃,”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周遭未歇的声浪,带着一种近乎叹咏的珍重,“人生中与你共走这一遭,何其有幸!今后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都会记得今天。”
他的手指没有移开,反而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力道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赵清璃的心跳得又快又乱。
胜利的喜悦加上身边人投来的情意昭昭。
可这欢喜雀跃的人群里,本该还有他——林云舟。
那震天的欢呼,在她耳中忽然变得有些远。
回到厢房中,她持笔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林云舟”——
可知,我们赢了!